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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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红墙绿柳金黄琉璃瓦的紫禁城,踏上黄尘滚滚的土路,去到西郊的颐和园,观那昆明湖上的龙舟竞渡,擂鼓、呐喊、齐下桨、猛前行,中国是龙的故乡,龙在腾飞!这时刻,是忘却了还是痛心地记起了:这是老佛爷用建海军的经费营造起来的境地!这是个灾难深重、受尽欺凌的民族!可不管怎样,这个苦难的民族没有放下手中的桨,没有丢却激流中的拚搏!
这一天,陈家大小姐却没有去赶热闹。四岁的她,让父亲牵着小手,在协和医院产科走廊里徘徊着。
“爹地,妈咪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对吗?”她扬着小脸蛋,大人气地问道。
父亲停住了脚步。他中等身材,穿着很得体的西服,五官端正,表情严肃。但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决不是那种志得意满、骄傲潇洒的留洋生派头,他的举止有着习惯性的过分严谨的克己,而眉宇间则烙刻下永恒的忧郁。听见女儿的问话,他笑了,随即弯腰抱起她,亲着她:“贝贝,你是爹地的好贝贝。”
他钟爱贝贝。贝贝出生在美国华盛顿。去年,他和妻女才回到北京,他就职于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务长,并在北京大学外文系和英文版的《北京日报》任职。他原本想领着贝贝去昆明湖的,可这老二,却也像要赶到人世间看热闹似的。
“小弟弟在哭呢。”着连衫裙、小红皮鞋的贝贝似又一次传报喜讯。
是的,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传出。
他的心一阵狂喜:好大的气魄!
他显然很信中国民间的“讨口彩”,虽然他也知道,“小弟弟”,不过是张妈李妈这些女佣教贝贝,以讨主人欢心而已。但他虔诚地希望这一胎是儿子!儿子才能承继陈家香火,儿子才能让陈家重振家业啊!他陈应荣褥告苍天,感谢上苍赐给了他儿子!
洋护士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是个女孩。
他的脸灰了。不要怪这个洋装穿在身的中国男人。虽然13岁他就从广州启程到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并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哲学博士学位;在西方学习前后计十年之久!况且从13岁到23岁,正是人生塑造的定型期。可是,不对,一百个不对,他的心,仍是中国传统浸透了无法改变的心。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根底就是个传统框架禁甸着的中国男人,还因为,他的心,在13岁那年就成熟了,不,铁硬了。他忘不了那个除夕之夜,忘不了在爆竹震天、喜庆盈门时,一个男人疯狂地冲向阳台,纵身跳下四楼!小脚女人跌跌撞撞扑向栏杆,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可是,一切都已结束。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呆若木鸡的他被姨奶奶牵扯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思维定格了,夜空无月无星,地上万家灯火,但不属于他!父亲的自杀,让他过早地贪图了人生的冷酷和沉重;家门不幸,他比别的男人更渴求早生贵子。
同样,一直寡居的陈家祖母也十七年如一日,虔诚事佛,祈祷着早抱孙孙。于是,她对这个端午节诞生的女孩更是冷淡。贝贝在华盛顿诞生时,她还喜滋滋给亲友家送去喜蛋、火腿,并像模像样地庆贺了一番。可怎么能连着两胎都没把呢?她甚至起了心要儿子纳妾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2)
然而,女孩的外祖父却很兴奋。他反剪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排排的玻璃门书柜,收藏着古今中外的名著,西式的精装本,中式的发黄的线装书卷,散发着冷香的书卷气;青铜、陶瓷、象牙、玉石、西洋雕塑等古董洋货点缀其间;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出身和职务,让他的足迹早早遍布欧美和亚洲各地,他就是学者兼外交家廖凤书先生,他也有名士派咬文嚼字的积习,又名廖风舒,号忏庵,讳思焘,别署珠海梦余生。他跟那位跳楼自杀的祖父是莫逆之交,两家祖籍都是福建,后移籍广东。廖家是广东惠阳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成了美国旧金山的一位富商,所以,有人说他们是美国华侨家族。但廖家跟故国故乡的根系实在是联系紧密,廖凤书虽曾在英、法学习,精通七国语言,清朝末年随同李鸿章出使到美国、欧洲等地,辛亥革命后又就职外交部,出任日本、古巴等国的公使,但是,他的国学底子却扎实深厚,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随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有一绝,他提倡白话文,用广东方言嬉笑成高品位的“打油诗”,让人拍案叫绝。
此刻,他在吟哦屈原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端午节追思屈原,寄托自己的情怀吧。
正午的阳光漫进了幽静的书房,满室镀金,他心头一喜:这诞生在诗人节的小外孙女,当与诗文有缘。他得为她取个名字。长外孙女贝贝,学名香菊:女孩以花为名,陈家不能免俗;听听他给长女取的名:陈香词,雅不?这二外孙女也只有取花名,五月百花吐艳,哦,不,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花,屈原的人生太苦了!可人生若不经历苦难,又怎能领略“珍贵”二字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香梅———最美的花,最好的名字。
他为协和医院呱呱啼哭的女孩祝福。
因为协和医院,他蓦然想起了这一年的3月19日,在这医院的小礼堂为孙中山先生举行的葬礼,巨大蜡烛的烛光摇曳着,唱诗班的忧郁的歌声荡漾着,24个护棺人抬着巨大的灵柩缓缓出了医院,北京街头已是万人空巷,巨星殒落,举国同哀!帅府园、王府井、东长安街、天安门、中央公园,一路人山人海,哭叹唏嘘此起彼伏。他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胞弟廖仲恺此时身兼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和广东省长等职,被人称为国民党左派领袖。而抬灵柩中的汪精卫,则是他的至交挚友。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对前景不敢乐观,怎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唉,多事之秋呵。
他有点恍惚:怎么想起了这个?但他是唯物的,淡泊的,深知生生死死实乃人间寻常事,医院,将生命的两极展现得无此清晰罢了。他只愿:长江浩浩西来,后浪推前浪!
他喃喃道:“宝宝,既是生于诗人节,长大后一定要会作诗作文,不然岂不有有死于江底的屈原?”
“宝宝”,就成了他日后对这小女孩的爱称,不管她长到多大,她永远是他的宝宝。
·2·
这一年这一天,位于太平洋中心位置的夏威夷群岛福特岛上的卢克空军基地,却格外宁静。
要从水上抵达卢克机场,必须经过珍珠港狭长的通口,方可进入内湖到达福特岛。加上此地风调雨顺、气候宜人、四季花开,所以紧张的训练后,有时还会呈现世外桃源的幽静呢。
一位高个挺拔的美国空军军官,就带着几分闲适和惬意,随意漫步在湖畔的草地上。他,就是驻此第19战斗机中队的指挥官陈纳德。岁月的沧桑、飞行的生涯在他的脸庞过早地烙刻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但这并不影响这位35岁男人的潇洒,反倒更显深沉成熟的魅力,他还蛮罗曼地蓄起了一道小胡子。他的下巴微微前翘,人们说那是意志顽强者的特征,他的确很倔强,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的人生之路却绝非一帆风顺。27岁时他才从陆军中尉转入通讯队,开始了他的飞行生涯,几年来有挫折更有痴迷,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爱天空,他的生命他的事业属于飞行。但是,委以他重任是两年前受命到这岛上才开始的。他是中队长。这意味着他不只是个卓尔不群的飞行员,更应该是个天才的空军指挥员。他率领他的中队进行新战术训练,他强烈地意识到崛起的空军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他不能容忍来自海军和高射炮兵的对空军的愚蠢的轻蔑,在一次战斗演习时,他指挥战斗机突然俯冲沙滩上的一长列高射炮队,吓得高射炮手们四出逃散,狼狈不堪。他呢,在仅离地面200米的空中追逐嬉戏那平日不可一世的炮兵上校指挥官!这真是别出心裁的淘气,当然会招致非议,但他是正确的,超前的,他运用战斗机组的形式挫败了原认为无可匹敌的庞大的轰炸机!他怎能不感叹:“一个军人对于他的第一项重任总是那样偏爱,就如一个小伙子对于他的初恋一样珍惜。”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3)
他的初恋的记忆却是朦胧的。他早婚早子,儿女成群。身为中队长,可以携带家眷,他的第六个儿子就出生在岛上。军人生涯加上天伦之乐,这很能让中年男人满足,但他的身心仍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他以为,岛上的几年,是他在空军中最快活的时光,是他的青春之火的最后燃烧。他那时并不知道,他的生命之火又一次燃烧出最强烈持久的光焰,他的人生之旅与中国接壤,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阳光金灿灿,草地绿茵茵,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眯缝起双眼,突然记起朋友的玩笑,说他是中国的黑眼睛。他笑了,他的眸子可是深棕色的,他的头发是真正的黑色。他的血缘中决没有中国血统,他的先人倒是法国人。中国?他还从未去过。长城、飞龙、瓷器、留辫子的男人、缠小脚的女人,零零碎碎的知识和传闻中,对这神奇又愚蠢、文明又野蛮之地,他分明心向往之。他想象着中国,金色的晕眩中,有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他的心田忽地浸染着湿漉漉的温柔:“哦,明亮的黑眼睛,纯洁的黑眼睛,婴儿的眼睛。”冥冥之中像有人在耳边说:“这是你的黑眼睛。他那时还不知道,中国古老的传说中,月下牵红线的老人会对过客说:他的妻子刚刚出进。
陈香梅与陈纳德的传奇,应该从这一天开始。
这一年这一天,西半球的美国还是琅琅月夜。一位美国军官正在他的家中饶有兴致地写着中国的故事。高瘦挺拔的身材与陈纳德倒很相近,但他更显瘦削,几乎形销骨立,却有着充沛过人的精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五年前的夏天,他携妻将子乘船到了中国的北京,他已被任命为美国驻华第一陆军语言军官。他深深地爱上了故都北京,却又奔波于山西、陕西干起了修筑公司总工程师的角色!见过阎锡山,在华清池用过冯玉祥的浴缸洗澡。他爱独个旅行,走访美丽又肮脏的小镇,在院里挤满了骡子骆驼猪鸡,床铺满是臭虫跳骚的客栈投宿,他用筷子吸面条,嚼着他命名的“用蒸气蒸熟的面包”(馒头),他赤脚行走在泥地上,他在挤满士兵汗臭熏天的车厢里差点丧命。他闯荡了北方的荒原窑洞,又两次独游江南,踏遍浙江、江西和湖南。蚕豆花、竹林、栗树、宝塔、风铃和帆船,是让他陶醉的天然中国画;农民、船夫、大亨、梅毒病患者、二胡手、鸦片鬼,是让他混沌迷惑的中国人物画。1923年他返回美国时,已是一口流利熟稔的中国话,为《亚洲》等杂志写了不少中国的故事,颇动感情地说:“我现在已是一个中国人了”。他根据读音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史迪威。历史,启迪,尊威。似乎蕴含无穷。这时,他的心悸动着,他思恋着中国,他压抑不住再去中国的欲望。是年,他已42岁!翌年,他果然又去到中国,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第五个孩子就出生在中国。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快六十岁时还会去到战火纷飞的中缅边境!那十七年后的初夏在重庆,一位女人的玉臂左右挽着两个男子的胳膊快乐地上下台阶,她以为挽住了帮助中国抗日的可靠的臂膀。这两个男子便是陈纳德与史迪威。这两个美国人也的确在力挽狂澜,称得上是中国人的朋友。但是,个性都非凡倔强自信的他俩仿佛是一对天敌,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展了旷日持久各持一端的较劲!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与中国命运有着紧密关联的美国人。那个女人,则是宋美龄。
史迪威大概此生此世缘知晓采访滇缅公路新闻的女记者叫陈香梅,更不知晓陈香梅陈纳德的姻缘,他跟她始终无缘见上一面。但是,他的影子生时和死后都浓浓淡淡断断续续地影响着她,至少,她用英文中文写作后,他是她笔下的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28岁的宋美龄还在婚恋命运的两难抉择中排徊,她不再是儿时的“小灯笼”、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中淘气的女学生,她的血液肌肤中躁动着一种权欲。四年前的冬天在上海莫里哀路宋子文举办的晚会上,崭露头角的蒋介石对她一见倾心,继而孜孜不倦地写信、求婚,但父母和二姐庆龄都极力反对,只有大姐霭龄支持,而她困惑的倒不是他已是有妻室儿子的男人,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能成得了大气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