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第7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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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的重要性已经不需要在军帐内多讲,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获胜,北方诸侯将再也无力阻止墨家的扩张。
适看着最新的敌我情势图,上校参谋官指着宁陵和商丘之间的方向道:“齐人留了大约六千人,在这里阻击我们前锋的前进。”
“我们呢,则在阳夏和柘城之间,有将近六千人,阻击阳夏方向的韩军北上会和。”
“斥候回报,在宁陵和商丘之间,明天一早就会开战。看天气,明天是个晴天,月朗星稀,正适合野战。”
“在承匡方向的右翼也在朝这边前进,按照敌军的行军速度和撤退方向,如果不出意外,正可以赶上最终的决战。”
大致的情况讲完,有人道:“现在我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敌军向南行军泓水本身也是一种欺骗呢?”
“如果敌军佯装要在泓水相会,然后经由阳夏退至固城,再退至许……实则是趁着承匡我军开始集结战场的机会,阳夏韩军和商丘齐军忽然向西北,攻破承匡方向的我军偏师,从承匡方向撤走呢?”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承匡距离雍丘很近,若是联军主力南撤是假,却集结兵力击破承匡方向的偏师,从承匡撤往雍丘,那么局面就会不怎么好看。
到时候墨家固然还是掌握着战略进攻的主动权,但到时候齐韩联军会依托雍丘抵抗,逐渐后撤。
有人摇头道:“承匡方向的我军也都不是没打过仗的新人。步兵的陈雨和骑兵的庶俘芈,都是打过很多仗的军官了,他们会广派斥候看看战场的情况的。”
“如果说韩军忽然北上承匡,早也不行、晚也不行。”
“承匡距离商丘一百四十里,距离阳夏百里。诸侯联军若是想要从承匡方向退军,不可能放弃宁陵不管。”
“现在我军已经解了戴城之围,一旦发现敌军向雍丘方向撤,我们可以立刻向西。”
“只要承匡方向的我军不至于在半天之内溃败,那么我们就可能在承匡附近围住敌军。敌军不敢冒这个险。”
“如果诸侯联军当初不冒进,而是先攻下戴城,然后再攻商丘,这种危险是存在的。”
“但齐侯不得不急,他不急,临淄就要危险,所以从一开始他选择攻入泗上以迫使我们相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很容易冒进。时间不在他们那边。”
“如巨子所言,看似这是战场决胜,实则胜负在我们村社的干部、教师那里就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制度决定了我们占据了江汉、淮西和南阳后,只需要三两年时间就可以拉出更多的部队,诸侯不得不急躁。”
适则指着宁陵和商丘方向道:“其实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宁陵方向的齐军后卫部队。”
“如果他们能拖延两天以上,那么诸侯的选择就可以很多。但如果他们不能够拖延太久,其实诸侯不是主动撤的,而是被我们追着逃的,那情况就大为不同。”
“不管是退往雍丘,还是说选择泓水相会走阳夏退入许,只要我们的前锋快速突破宁陵方向的齐军阻拦,那么整个战役的主动权始终在我们手中。”
数万大军行动,要有前锋侧翼。
墨家的前锋部队的任务,是打开通道,一旦发现敌军主力则靠近黏住。
齐军留下了大约六千人阻击,不管诸侯到底选择了怎么样的撤退路线,都在于这六千人能阻击多久。
如果久拖未决,这一万前锋就无法快速撤出战斗,到时候就算是发现诸侯主力的目的是攻承匡偏师,墨家也没有办法快速部署。
讨论之后,适终于下了死命令,要传令兵连夜将消息送到前锋军中。
无论如何,在后日中午之前,击溃齐军的阻击部队,不惜代价,为主力打开通路。
…………
宁陵东南二十里处,有一条贯通宁陵、商丘、楚丘的重要通路的交汇处。
这里有一个不算大的村社,临靠在一条小河边。
从宁陵附近撤回来的齐军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半日,并且挖掘了简单的筑垒。
他们正面大约七里之外,便是墨家一万一千人的前锋。
士兵们都知道明天可能就要打仗,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仗的敌我力量对比,也不知道联军的主力已经准备开溜。
齐国的军队没有基层组织,所以不能够将战斗的目的和意义传达到最底层。
因为士兵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畏惧作战,很可能选择逃走。
只有让他们保持一种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听军官的命令作战的状态,方有可能完成这种阻击的任务。
村社内的几处帐篷内,几名名字里带着轩辕氏的中级军官正在享受着他们的晚餐。
这些帐篷都是从泗上那边买来的,墨家这些年几乎什么都卖,只要有钱有粮食有铜,就可以买到过期的火绳枪、毛毡帐篷、棉漆布等等。
外面有些冷,帐篷内还要暖和一些。
一名军官正在抱怨。
“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去年墨家攻越、攻楚,谁能想到居然今年就要开战?我种了一千四百亩的棉花,如今只怕是已经被墨家运走了。”
旁边一人安慰道:“你也不要如此愁闷,就算是墨家不出兵胶东,战事一起,难道这些棉花还能常价卖出去吗?”
“刁蛮的商人必然会趁机压价,这些商人死不足惜。商人为最贱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君子和隶农(中)
齐国军官的明面收入很低,只要是靠自己的封地经营。全本小说网;HTTPS://。m;
齐侯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发军饷,而且齐国的环境也不允许像是泗上那么搞,既收不到足够的钱,也不能够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加之军官们更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封地作为长久的收益,所以这些轩辕氏的军官主要靠自己封地的收入。
一千四百亩棉花不算多,但是相对于一个指挥着三百人左右的军官而言,却也不少。
墨家这一次兵出胶东,已经在胶东实行了土改,而且手段极为残暴:任何贵族封地的特权全部取消,鼓动民众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将大批的低阶贵族的家族成员全部抓起来,公开进行侮辱和审判,已然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这名担忧自己土地收入的贵族的父母妻子都在临淄,他是黑衣禁卫出身的,去年才转为军官,妻子父母之前一直都在临淄,封地内交由自己的远房亲属打理。
可也有人父母妻儿都在胶东,一名军官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闷酒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墨家这么搞,迟早要让九州诸夏道德败坏。人人求利,人性泯灭。”
“这样的人,就算是得了天下,也不会长久的吧?”
“昔年宓子贱治单父,我军过境,公田的麦子已经成熟。”
“有人建议说,不如鼓动民众去收割麦子,谁割了就是谁的,这样就可以防止我军将公田的麦子作为军粮了。”
“可宓子贱却认为,让民众去收割不属于他们的公田的粮食归属于自己,这是鼓励民众偷窃和不道德,纵然赢了一时,却输了长久。”
“所以他严禁民众去割麦,我军经过之后,割麦为食,虽然鲁人战败,但是宓子贱之名传于天下,便是当时临淄也多有称之为真正君子的人。鲁国败了,可是天下公田私田的规矩得以保存,民众守规矩,这才是真正为天下的君子啊。”
说到这,他呸了一口,骂道:“可再看看墨家,他们做了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我等,那些土地明明不是民众的,墨家却鼓动民众去割取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这就是鼓动天下人去做窃贼啊。这样的人得了天下,天下怕是要完了吧?”
此时此刻,贵族军官们无比怀念宓子贱这样的君子,怀念那些会维护制度和规矩的真正君子。
另一名军官多少有些喝多了,大声骂道:“墨家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我的祖先跟随君上厮杀的时候,那些庶民在哪里?我的祖先凭借战功赫赫分到了土地,传于子孙,有什么错?那些庶民当年并没有厮杀之功,如今却想要土地?凭什么?”
越说越气的贵族军官起身,将酒瓶猛然往地上一摔,恼怒道:“昔年太公望立国于齐,战车不过百五、乘车不过七百,周围夷狄杂居,莱夷、淮夷威胁重重。”
“我们的祖先奋勇厮杀,将区区百里之齐,扩至百二十城、方圆千里,凭什么我们的功勋反倒是成了墨家嘴里的蠹虫?”
“当初那些庶民在干什么?有多少是原来的莱夷?有多少又不过是跟着战车的徒卒?打仗难道要靠他们吗?”
“我的祖先立下战功,作为子孙,本来就该享受这一切,这是天地至理!我们有什么错?”
“贱民们要土地?”
军官放声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侮辱性的手势道:“待我回去,定要将那些跟着墨家收割土地归位私有的人杀掉,以震慑他们。贱民不知恩义,只是畏惧武力,我看泗上的这些人都该死。”
“你们看到今天这些村社的人看我们的目光了吗?哈……仇恨、怨怒、恶毒,唯独就没有敬畏。”
他的话引来了众人的共鸣。
在他们看来,自己没有错,谁的财富不是传给子孙的?
哪怕是自己也是一样,奋勇厮杀,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让自己的子孙拥有土地、封地、人口、地位、财富吗?
有些人本来是姜齐的贵族,有些也是陈田一脉的,可都是一样。
他们觉得,自己的祖先当初跟着武王伐纣的时候,如今那些庶民的祖先在干什么呢?
现在却想要土地?凭什么要给?凭什么土地就是归属于自然之物,就该归属于天下每个人?
有些尚且清醒的贵族军官,试图用道理来阐述自己的合理性,便道:“泗上不还是一个样子?土地的确归属于人,可土地却可以买卖。钱确实可以传给子孙的,那和直接把封地传给子孙有什么区别?”
“还有泗上的那些作坊,按照墨家所说,财富源于劳动,那些作坊的织机、提花机等,难道是那些作坊主自己做出来的吗?并不是,可是却归属于他们,按照墨家所说,应该归属于那些制造机器的工匠才对。”
“我看墨家这一套,和我们并无区别,他们却大谈他们才是利天下,我们却是害天下?”
“狗屁!我看只是那些大商人想要购买我们的土地,却碍于封田不得买卖;那些作坊主想要封田的农夫去给他们做事,却碍于民不得变业不得迁徙!”
更有军官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淡然,冷笑道:“贱民无智,民众只知道眼前的利益,却不知道土地归私之后,他们难道能敌得过那些豪商大富吗?总有一天,他们要为自己的短视我无智付出代价!”
“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将失去自己的土地,进入城邑作坊做工、亦或是在那些豪强的土地上佣耕。”
“封地籍田制下,最起码农夫还有自己不可售卖的土地,最起码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劳作而不是把他们饿死。”
“可他们选择了墨家,最终的结果,他们将一无所有!到时候连自己种植土豆的几亩籍田都将失去。”
“可叹他们却还替墨家摇旗呐喊,这何异于完工射雁而雁主动摘下翅翎相送?”
几个贵族军官都摇头,觉得民众实在是愚蠢,难以和他们讲道理。
泗上的一切制度,带来的不只是贵族的恐慌,更是贵族们的一种理想的破灭。
一个正统的、姜齐时候就是上士家族的军官带着一种哀婉的语气,苦笑道:“君侯有大夫、大夫有士、士有隶民,这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墨家谈及契约,实际上无信的人才用契约,真正的君子难道要用契约吗?”
“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
“唯有礼,才能够教化万民,纵无契约,亦不能背弃。”
“墨家却不谈礼,反倒是认为礼难以做到,索性不做,将人性的恶放出,说是什么人性无善无恶,实则他们一直都在相信人性本恶。若不然,又怎么能认为天下纷争不是源于教化不足、而是源于规矩不对呢?”
他摇摇头,又道:“是故,原本,国君,上卿,大夫、士、庶民,这是一个没有契约而胜似契约的整体。”
“这是一种大家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