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第1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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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变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乱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刺入身体的戈,一剑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将戈拔出,撑住摇摇欲晃的身躯,低头看着侧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于是为了死的更快,拄着这支短戈,再度迈步向前。
第二二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廿四)
公孙泽知道最后的百尺距离,自己已经无力越过。(全本小说网,https://。)
心中哀叹。
支撑他继续刺出短剑的,只是心中的执念,他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死于这场战斗,至少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当年仲尼弟子也是这样战于乱军之中,最后被人剁成肉酱,他觉得自己也会这样的下场。
身上被刺中了几次?
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跟随自己十几年的短剑越来越沉重。
天色明明还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黑。
当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后,公孙泽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听懂,但因为眼前发黑的缘故,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罢斗?这是何意?”
这个平日里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却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眼前越来越黑,公孙泽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箕坐于地,朦胧中看到那些原本杀的红眼的双方都停了下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冲过来强行将两群人分开。
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公孙泽还是认出来带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三博而胜的适,正在说些什么。
“对……适应该知道,罢斗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啊。”
想到这,公孙泽想要呼喊一声,自己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来。
两条腿从不远处跑过来,公孙泽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适,却奋力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拦住了这个人。
“罢斗是什么意思?”
公孙泽用力呼吸着,问出了这句话。
适蹲下来,看着箕坐于地的公孙泽,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摇摇头,示意已经不行了。
看着这个三四年前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人,适叹了口气。
春秋有君子,战国有游士。
春秋已从三家分晋那一刻结束,君子的时代过去了。
适想,这样的君子,死在此时此刻,或是最好的。
于是他不悲伤,凑近了公孙泽,很郑重地说道:“宋公与六卿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应百姓与墨者之请,罢斗罢兵。”
公孙泽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适的手臂道:“适,既是罢斗,我之前的厮杀又为了什么?”
公孙泽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义是什么。
打起来了,叛乱了,然后罢斗了……那自己死与不死,有区别吗?
适拉着公孙泽的手臂,缓缓说道:“厮杀是为了不厮杀。宋公无碍。若你不厮杀,赐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孙泽听到这话,浑身变得轻松起来,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公孙泽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道:“墨者的道义,会在商丘传遍是吗?可你们薄葬啊……我要死了,请以‘士丧礼’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们的规矩。你只需帮我转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见君上,请言我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没有等待适的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人嘤嘤而泣,公孙泽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随自己的那个侍从。
那个曾经为了与适相较教习射艺射礼的侍从。
公孙泽想到了颜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的话。
于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块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无忧,也没有什么可以嘱托的。
但是,几年前和适的赌约却还没结束。
当年约定好十年后的射礼射艺比试,他不想认输,即便那三局他已经输了,可他依旧不愿意为了赌而赌,所以他不想论所有的输赢,只想要将这场诺言践行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能嘱咐那么多了,所以他只说了两句话。
“师死,弟子居丧三年。十年之约,请延后三年。”
“他学儒,请你三年后替他寻一善射之儒为师。不要让他学墨。”
说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适的手,就此闭眼。
适知道公孙泽死了,也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冲着公孙泽点点头,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却活于战国。”
…………
不久后,宫室之前。
沛县义师与民众持戈矛而立,将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开百尺距离。
为首的几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这些人外,两边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宋公被甲士护卫着,痛恨于那些叛乱的贵族。
六卿等贵族,则痛恨着出现之后将他们的计划破灭的墨者与民众。
民众们则盯着宋公,只待宋公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立刻反戈一击。
公造冶持剑,站在前面,适紧跟其后,冲着在场众人说道:“今日罢兵罢斗,是墨者做保,应民众之请,为商丘之利。谁还有什么反对的话吗?”
众人听着远处城墙传来的阵阵楚人攻城的声音,看着这些丝毫没有回头张望城墙的墨者,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终究没有任何反对的话。
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说道:“今日之事,墨家众人共商大义,同于巨子,巨子遣墨家书秘吏拟定抄录,为此罢兵事,定出如下盟誓之言,还请诸位静听。”
“其一,今日之事,各为商丘百姓与宋之社稷,均无罪。十年之内,众卿、大夫之封地、官职保持不变,若有逝者,不在十年之约之内。”
“其二,十年之内,国君与卿、大夫不得相斗。凡有背盟者,墨家必替鬼神而罚。”
“其三,此次内乱战死之人的抚恤与葬礼,由君上与参与之六卿大夫同出。”
适念完后,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以为这就是墨家想要的全部条件。
极为简短,也只有短短三条,听起来只是一个盟誓的内容,是为了双方都能接受。
宋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现在力量很弱,弱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根本斗不过这些贵族。
至于说保持十年之内封地俸禄与官职不变,他纵然有心,那也无力。顺水推舟之事,正合心意。
至于背盟,他是巴不得墨者相助的,在他看来自己十年之内恐怕还没资格背盟。
司城皇一系所想,也相差不多。
如今他的私田封地与封邑占据优势,十年积累,纵然不会让自己的优势变大,那也不会减弱。
况且,自己的目标从不是现在叛乱,而是按照皇父钺翎所想,利用三晋援兵,问宋公请求政事的惩罚权。
至于其余六卿,也明白这种机会失不再来,现在已经失败,那么不被处置就是最好的结果。
墨者提议罢兵,那么就是希望三方都能接受,这条件看起来是有利的。
至于最后出钱安葬什么的,那都是小事,可以忽略的小事。
只是在场贵族均不曾想,怎么可能会有对三方都有利的条件?
适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道:“墨家以利天下之心,促此盟誓,不知道诸君何意?”
众人点头之后,适又掏出一张纸,只是这张纸却比刚才的大的多,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适念道:“既说到,这次罢兵是为了商丘百姓,而国人有干政之权,也有获利之心。”
“墨者只是促三方罢兵,并无他意。”
“可民意不可违,昔年夏桀与日同丧、卫侯出国、莒子被逐,均是违背了民意。”
“现,商丘之民众,为自身之利,特提出以下要求。君上既已答允,却还不知道具体如何,请听。”
民众多不识字,更不可能列出一二三四五,有些东西只是墨家的宣传与引导。
在场众人听了适这样一说,这才明白过来,只怕今天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根本不可能有三方得利之事。
适清了清嗓子,念道:“经商丘民众共商,委托墨者整理,特提出如下要求。”
“其一,君上不得私自开战,商丘民众拒绝服对外征伐之不义之战,但对守卫之战必尽全力。”
“其二,乡校,乡射,墨者祭堂,议政之市井酒肆,不得封闭禁毁。”
“其三,商丘之公田军赋,摊入私亩,固定税额,君主不得随意加税。”
“其四,凡国有政,需君主、卿、百姓共商。立询政院,分为上下。”
“君子院,六卿皆任,天地春夏秋冬之官,各选四人。君上可自选六人,非士与大夫不得为任。”
“庶人院,以商丘城三万户,以邻里划分,选乡间有望者六十人。”
“凡开战、加税、征伐、劳役、制法、分封、收封邑等事,皆由询政院共商。”
“具体细则,与战后再商。凡大事,需君子院与庶人院相合同义,方能执行允许。”
“其五,非有紧急事,每年春祭之时举行一次。庶人院之选,三年一次,期间俸禄与上士同。”
……随着适一条条念下去,宋公子田的脸色并没有难看,在场贵族也没有目瞪口呆,都城国人有参政权,这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传统,小司寇的职责就是如此。
第二三零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完)
宋公本身,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宋国还未变法,也未曾加强集权君权。(全本小说网,https://。)
相反,宋公对于民众参政这件事,还是有所期待的,现在他需要民众的力量来制衡贵族,至少可以保证他的国君之位可以稳固。
而贵族们对于这个条件,也没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这个条件,只关乎到商丘城内,并未影响到他们的封地,而他们的君子院位置,与六卿之位并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这种事,按照这其中的条件,需要他们自己同意才行……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可笑,会有人同意让国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吗?
适念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战国的主流是集权,谁能集权谁就强大。
这一下,等于是把宋国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国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个襄公时代的宋国,要的只是更多的贵族矛盾和平之下的发展机会。
毕竟,除了商丘还有别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争取的地方。
终究,之后十年之内,晋楚之争与中原乱战,都可以让宋国以这种分权的姿态继续生存下去,培养一批又一批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人才是最终的目的。
这些本就是抑制君权、在战国乱世中分权作死的条件,但对于根本没有能力和力量集权来说的宋公,并未损失太多。
至于对外进攻,宋公在继位之初,本以为自己可以,然而刚刚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围住了国都,他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内容其实并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后续慢慢地完善,而制法权能够拿到提议权,对于现在的情势来说就已经足够。
时间还很漫长,适知道马上晋楚争霸的焦点就会放在楚国的继承权战争和郑国内乱上,很长一段时间宋国有足够的时间内部撕扯利益,慢慢让民众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慢慢发展民众的力量,也传播一些觉醒的理念。
沛县义师的事,他暂时还没提,此时提也不是时候,而是需要将来更好的时机。
相信,商丘的民众会知道,这数百沛县的来人帮着他们争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会在第一次询政会上给予沛县支持。
至于贵族,他们本身在沛地就无力量,他们也不会愿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暂时不说,并不代表日后不会说起,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他在念完这一切之后,询问众人道:“这是民众的意愿,不知道我说的,商丘的民众可以证明我没有妄言吗?”
看似在询问民众,实则是在展示武力。
在场的民众与沛县的众人,齐声呐喊,说适所言不虚,正是他们所要求的。
跟随而来用以整队的军鼓齐鸣,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