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作者:莫言-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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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钩儿马上明白了他骂得是自己。他抖抖头发上的水珠,用一块脏手绢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狈不堪赶走,恢复正常姿态,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门人的脸。他看到两只大小不一、乌黑如煤、暧昧、呆滞的眼睛,以及通红如山楂果的圆鼻子,以及青色嘴唇里的顽固牙齿。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头颅,匐然引燃,脑髓白热,宛若炉中炭,宛若雷电,奋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门人狗毛一样粗硬的黑发直竖起来,他毫无疑问被了钩儿的形象给吓坏了。丁钩儿看到看门人鼻孔里的毛,燕尾般剪动。一只邪恶的黑燕子潜伏在他的头腔里,筑巢,产卵,孵化。他对准燕子,勾动了扳机。勾动扳机。勾扳机。
乓——乓——乓!
三声清脆枪响,打破了罗山煤矿大门口的寂静,镇压了黄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农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机们跳出驾驶楼。坚硬的松针刺破了柔软的驴唇。拉车的牛抬起沉重的头,暂时忘记了回嚼。人们愣愣,然后向这里蜂拥。十点三十五分,罗山煤矿的看门人应声倒地,双手抱住脑袋,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丁钩儿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枪,微笑着,笔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枪口喷出的青色烟雾在他身体周围袅袅飘散。
一群人把住铁栅栏,呆呆地望着。好像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尖尖嗓门的人叫道:
“打死人喽……看门的老吕头被打死喽!”
丁钩儿,塔松,青黑色,带刺的微笑。
“这条老狗,作恶到了头。”
“卖到烹调学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烂。”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婴儿,才不要这老货哩!”
“送到动物园里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种植物试验场去熬肥料吧!”
丁钩儿把手中枪抛起来,枪面在空中闪烁,好像一面银镜子。他接住枪,摊在手掌里,给铁栅门外的人看。枪身小巧玲珑,线条优美,有些左轮形象。他笑着说:
“朋友们!不要大惊小怪,这是个儿童玩具!”
他推住按钮,掰开枪身,剔出一个暗红色的硬塑料小齿盘,让众人观赏。每个齿间安着一粒黄豆大的纸炮,他说,勾一下扳机齿轮转动一下响一声,这是玩具,当然也可以在舞台上使用,在演员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当然也可以用于体育比赛,充当发令枪,各大百货商店均有出售。他边说边把火药盘安在轮槽里,复原枪身,勾了一下枪机。
乓——!
就是这样,他像一个推销员一样讲解着。如若不信,请看——他把枪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动扳机。
乓——!
“王连举!”有一位看过样板戏《红灯记》的司机喊。
不是真枪,丁钩儿把胳膊举起来说,你们看呀,要是真枪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团焦黄,一股扑鼻的火药香味弥漫在阳光里。
丁钩儿扔枪进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门人一脚,说:
“老伙计,起来,别装死了。”
看门人爬起来,双手依然捂着头,脸色焦黄,像优质的年糕一样。
丁钩儿说:
“我舍不得打死你。吓唬你。不要人仗狗势。十点多了,早该开大门!”
看门人把手拿下来,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头,再看手上,果然没血,像捡了一条命似地长舒了一口气,惊魂甫定地问:
“你,你是干什么的?”
丁钩儿狡狯地笑笑,说:
“我是市里派来的新矿长!”
看门人急匆匆跑回门房,拿出一柄黄澄澄的大钥匙,拧开夸张的大锁,哗嘟嘟打开了铁栅门。门外的人们欢呼着,飞跑回车上去,几分钟后,发动机的轰鸣声把路都震动了。
汹涌的车流缓慢地、但冲劲十足地挤进大门,车辆互相碰撞,发出空咚空咚的声响。丁钩儿闪到一侧,看着这条肢节众多的丑陋大虫,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随着愤怒的产生,肛肠一阵痉挛,几根血管在那里边暴躁地跳动着,痛疼产生,他知道痔疮非发作不可了。这次侦察将伴随着痛疼与便血进行,与从前一样。想到此他心里的愤怒反倒减轻了许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乱不可避免痔疮不可避免,只有神圣的谜底永存。这次的谜底是什么呢?
看门人脸上堆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点头哈腰。请领导到传达室里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马由缰式的侦察习惯,跟着看门人进了屋。
一间宽敞的大房子。一张床。一条黑被子。两把铁皮暖水瓶。一个硕大的铁炉子。一堆大如狗头的黑亮煤块。一个举着寿桃的粉红色裸体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笑,在墙上,在年画上,他的美丽的小鸡儿像一粒粉红的蚕蛹,蠢蠢欲动,栩栩如生。丁钩儿的心紧了一下,肛肠又是一阵痉挛。
屋子里酷热难当。铁炉子里响着熊熊的火声。半截烟筒和整个炉体被恶毒的火焰烧得通红。热流团团旋转,墙角上的灰挂柔软飘动。他顿时感到周身发痒,鼻腔痛苦。
看门人讨好地望着他的脸,说:
“冷吗?矿长?”
“太冷了!”他恼怒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加点好煤……”看门人连声说着,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柄枣红色把儿的锋利小斧头。侦察员条件反射地将手按在腰际,那里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枪。他看到守门人驼着背走到火炉边,蹲下身,扒过一块枕头般大的煤块,一手按煤,一手抡斧,啪,煤块断裂,裂面整齐,闪闪发光,像镀了水银,啪啪啪啪啪……,煤块变小,一堆,他揭开炉盖,白炽的火苗子窜出尺把高,带着波波的风响。侦察员遍体汗水,看门人把煤块填进炉膛,抱歉地说:
“一会儿就旺,咱这儿煤软,不耐烧,要勤填。”
丁钩儿解开脖子下的扣子,用鸭舌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问:
“为什么九月份就生火炉?”
“冷哇,矿长,冷……”看门人哆嗦着说,“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门人脸上干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馒头。丁钩儿不想继续吓唬他,说我不是什么矿长,放开胆子烤吧!我是来办事的。墙上的男婴哈哈笑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孩子。看门人马上翻了脸,提着斧子说,你冒充矿长,开枪伤人,走,跟我到保卫科里去。丁钩儿微笑着说,我要真是新来的矿长你怎么办?看门人怔了一下,干笑了几声,将斧头放回床底,顺手从床下拖出一个酒瓶子,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开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后讨好地将酒瓶子递给丁钩儿。酒液里泡着一棵浅黄色的人参,七只张牙舞爪的黑蝎子。请领导喝酒,守门人馅媚地说,这酒大补呢!丁钩儿接过酒瓶子,晃晃,蝎子在参须间游泳,怪味道从瓶口冲出来。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将酒瓶子还给看门人。
看门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丁钩儿,问道:
“您不喝?”
丁钩儿说:
“不会。”
看门人问:
“您是外地人?”
丁钩儿指指墙上的年画,说:
“老头,这个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细地观察着看门人的神色。看门人神色沮丧,大口喝着酒,低声咕噜着:
“烧点煤算什么?一千斤才几个钱?……”
丁钩儿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开门,大步走进阳光里。阳光凉爽爽的,十分舒适。
丁钩儿生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夫妻关系不好不坏,有一个儿子,比较可爱。他有一个情妇。她有时非常可爱有时非常可怕。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有时像妩媚的猫,有时像疯狂的狗。有时像美酒,有时像毒药。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情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惧怕癌症。他对生活既热爱又厌烦。他摇摆不定。他经常把手枪口按在太阳穴上又拿下来,胸口,心脏部位,也经常承担着这种游戏。他乐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侦察破案。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察员。几位高级干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体瘦,皮肤黑,眼睛有点怄。嗜烟。好饮,酒量不大。牙齿不整齐。会一点擒拿术。枪法不稳定:情绪好时弹无虚发,情绪坏时百发不中。他有点迷信,相信运气。好运气经常光顾他。
不久前的一个正午,检察长扔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钩儿打着火机先点燃了检察长的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燃。烟雾进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检察长吸烟的动作有点笨拙,心里想这老头儿其实不会吸烟,但他抽屉里好烟不断。检察长拉开抽屉,把一封信拿出来,先瞄了两眼,才递给丁钩儿。
丁钩儿匆匆阅读着那个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构成的检举信,显然是用左手写的。署名:民声,显然是假名。信的内容先使他惊惧后使他怀疑。他又从头把信浏览了一遍。尤其反复看了信的空白处那位熟悉他的首长龙飞凤舞的批示。
他望着检察长的眼睛。检察长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点点,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把婴儿红烧了吃?”
检察长暧昧地笑笑,说:
“汪书记点名要你去调查。”
他心里很兴奋,嘴里却说:
“这事该不着我们检察院去干!公安部门睡觉去啦?”
检察长说:
“谁让我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钩儿呢?”
丁钩儿有些发窘,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检察长说:
“你随时可以动身。离婚了没有?不离婚同样需要勇气。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封望风捕影的诬告信。绝对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可以走了吗?”丁钩儿站起来。
检察长也站起来,拿出一条没启封的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推。
丁钩儿夹着烟走出检察长的办公室。他跑进电梯。他走出大楼。他想去小学校看看儿子。著名的胜利大街横在面前,成群结队的轿车双向奔跑,不给他一点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横穿马路,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马路的边缘向那群孩子们靠拢,自行车贴着他的身体滑行,宛若一条条鳗鱼。骑车人的脸在强光照耀下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脸,笑眯眯的眼睛。他们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红绳子上,好像一串鱼,好像一根枝条上缀着的肥硕果实。汽车的烟雾喷到他们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鸟,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香气扑鼻。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花朵,是最宝贵的,谁敢碾死他们?汽车们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吭吭哧哧喘息着,让孩子们过马路。孩子队伍的两头是两位穿白大褂儿的妇女,她们脸盘如满月,嘴唇似朱砂,牙齿锋利洁白,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各攥着绳子的一头,毫不客气地大声吆喝着:
“抓紧绳子!不准松手!”
丁钩儿立在一株黄了叶子的路边树下时,孩子的队伍已经安全过路。汽车流一浪一浪涌过去。孩子的队伍在他面前弯曲起来,嘁嘁喳喳叫唤着,好像一团麻雀。他们的手腕上挂着红布条,红布条拴在红绳子上。虽然队伍变得乱糟糟,但他们都在绳子上。两位阿姨只要把绳子神紧,马上就是一条整齐的队伍。他想起了阿姨刚才发出的“抓紧绳子!不准松手!”的命令,心中恼怒无比。废话!他想,拴住了怎么松?
他扶着树,冷冷地问绳子前头那位阿姨:
“为什么要拴住他们?”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
阿姨鄙夷地说:
“神经病!”
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
“神——经——病——!”
他们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不知是必然的现象还是训练的结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在马路上扩散,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齐飞。孩子的队伍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笑。她却别着脸不看他。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