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村庄-第1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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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就知道俩人还不晓得饭馆里的勾当。他也不敢说破了,忙道,是我哥定的这桌么。都安排好哩,就在有彩电的那个雅间里。你俩先进去坐着,看看电视,喝口热茶。等会儿,我就给上菜呀。
他边说着,边把俩人引进了最东头的那个雅间里。屋内的摆设,比四方经营时改进了不少。一个双层面能够转动的圆桌子,四周是一圈高背硬木椅子。一个电视厨安放在墙角处,里面放着那台稀罕的彩电。电视机上又摆放着一个黑匣子,就是那台让打工汉们朝思夜想的录放机。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5)
俩人刚坐下不一会儿,夏至就伙着杏仔进来了。杏仔一进来,也不谦让,而是径直坐在了对门正面的主陪位置上。他笑着道,有叔在,有哥在,今晚儿的客,我请了。算是叔和哥们给我赏脸呢。
人民本想坐主陪的。主陪的座位被杏仔抢了去,他又不好硬把他再拖下来,就准备去坐背对门的副主陪位置。
杏仔说道,叔,你不能坐那儿呢,得坐主宾才是。就让夏至哥先坐那儿,算是帮我的场吧。
夏至就笑着把人民推到了主宾的椅子上,说道,你是长辈,就得坐老人家的席面。总不能叫你坐门口,让我们站在门外叨菜喝酒吧。说罢,他自己踅身一屁股坐在了副主陪的椅子上,再也不肯起身。
人民没法,只好回道,那就论辈分坐了呀。帐可得我付哦,谁也不准跟我抢。
公章道,座位可以争抢,饭菜可以争吃,酒也可以争喝,谁还会去争着掏钱付帐的。谁争,谁就是傻子呢。
众人都笑,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杏仔还问道,京儿和洋行叔咋没来吔,还有柱儿哥。我都好些天没见哩。
夏至回道,他俩出去跑车了,可能还没回来吧。
正朝房间里送菜的冬至插嘴道,回来了。洋行叔的大货车刚刚过去,想是都回了呢。
杏仔高兴地叫冬至先不要急着送菜,立马去喊他俩一起来喝酒。冬至听后,赶忙撒丫子跑了出去。一会儿的工夫,仨人先后来到了饭馆。冬至说,也去喊柱儿了。他正在看守店门,过会儿一准来的。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各人依辈分和年龄一一落了座。杏仔还叫冬至上了几瓶好酒。
冬至的厨艺的确不怎么样。今晚,他拿出了看家本事,也只是东拼西凑地搞出了一桌少盐无味清汤寡水的菜来。菜的数量少得可怜,盛菜的盘子倒是大得吓人。一个大圆桌竟然放不下,得摞上一层才算完事。好在几个人并不在意饭菜的好孬,只在意感情的交流。于是,盘碗桌筷一起响动,推杯换盏之际,席面便渐入佳境了。
几个人的酒风迥然不同。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6)
京儿和人民是一路的,喝酒干脆,却稍显文静一些。俩人言语不多,大多是在听别人讲说。公章喝得胆气不足而谨慎有余。他生怕自己喝大了,每次要干杯时,总要留一些酒底子存在杯里。洋行发现后,便嫌他耍赖,不像个男人家。公章就指着自己的厚嘴唇辩解道,不是我有意的,是嘴唇太厚了,沾点儿酒就能余下这许多呀。洋行就骂他长着一副猪嘴巴,喝一口漏半口,是存心的。夏至喝酒时,跟冬至差不多。也许是哥俩秉承了李振书一家的一贯作风。只要有好酒好菜,便自顾自地闷吃闷喝,就怕自己吃了亏,先混个嘴香肚圆再说。因而,整个饭桌上,就数夏至吃得多,喝得快。洋行又嫌夏至吃得太贫。本就较少的菜量,叫他三下五除二几筷子,便下去了大半边,骂他是饿死鬼托生的。夏至嘟囔道,谁叫你净瞎说滥道的呢,自己不叨,还想叫人家扒嘴喂么。洋行与杏仔是一路货色。俩人言语快,话路活泛,吃得少,喝得多,话语更是多得让人插不进话头儿去。俩人稍有不同的是,洋行说话冲儿,语气硬,嗓门儿高,属于激奋型的。杏仔虽然健谈,但始终一板一眼的,思路清晰,反应又快,给人一种不敢随意调侃或怠慢的身架和气度。与他的现有年龄和稍嫌稚嫩的长相很是不般配。
几杯酒下肚后,洋行几人便觉酒劲儿上来了,脸色红润,眼眶充血。他们的舌头也大了,说出的话便显得僵直拖沓。人民托着辈分大的身架,借着酒劲儿盖脸,就当着桌面,跟杏仔讲说了今晚喝酒的意思,看杏仔能不能伸手帮帮困难中的果脯厂。洋行也说,这些日子,木琴嫂子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连白头发都冒出来了,就是叫钱给憋的。公章也道,厂子现在也只是暂时的困难,只要安定下了人心,加把劲儿把生产搞上去,不出两个月,连本带息一准就能还上的。
这几个人正说着呐,杏仔的眼角上突然就“扑簌簌”地滚出了两串泪珠子,在日光灯柔和的光线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众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谁的哪句话惹出了杏仔的伤心事来。他们全都大眼瞪小眼地不再吱声。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7)
还是京儿心疼杏仔狠一些。他吃惊地问道,杏仔,咋啦,喝醉了么,还是有啥难过的事呀,说出来听听嘛。有哥呢,甭怕呀。再说,要是因为帮果脯厂的事为难,你也甭用放在心上。俺们再想别的法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呢。
他的话,越发引得杏仔泪流满面。甚至,他还哽咽着哭出声来。他用手胡乱地擦抹了一下脸,断断续续地说道,哥,没有难处啊。就算有难处,我也会想尽办法伸手帮的。要是连娘的事都不帮,我还算是个人么,连畜生都不如了。
京儿愈发惊讶地问道,那你哭啥儿吔。
杏仔强忍住了哽咽声,勉强说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想哭。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一些了。这些日子,我总在琢磨,钱到底算是个啥东西呀。没有的时辰,连做梦都想着去挣去夺去抢。一旦挣到手了,心里却老是空落落的。像是心里有啥东西丢了,叫人偷去了呢。细想起来,钱不就是一张纸么。它能买来所有东西,就是买不来亲情呢。这些日子里,我总是想咱家,想咱小时在一块的情景。想娘打咱骂咱时的那些个事体,也想爷做的饭菜。越想越闷气,越闷气就越想哭呢。
说着说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洋行赶忙笑道,杏仔,咱不带这样的。有话好好说嘛,哭啥儿吔。你这一哭,俺们也吃不下去饭哩。只要你还想着木琴嫂子家,想着她的不容易,就足够了,没叫她白疼你一场哦。再说了,家就在眼皮子底下。啥时想回,抬腿就到了。想吃茂生哥做的饭,他现今儿不就在你身边么。每天叫他单独给你开个小灶。想咋吃就咋吃。想吃啥儿,尽管讲就是哩,还用得着这么焦苦嘛。
杏仔低声说道,你哪知吔。我执意从家里奔出来,咋还有脸再窝回去呢。不管咋说,爷是我的亲人呢。叫他伺候我,还不如宰了我吧。
几个人也都听出了杏仔的心思,便一窝蜂儿地劝慰杏仔,说你都答应帮厂子了,就等于救了你大娘的火场呢,还有啥儿过意不去的嘛。这么粗说细念的,总算把杏仔安抚下来。因为刚才的场面,几个人就不敢再对杏仔劝酒,而是把目标特意瞄准了耍奸抹滑的公章和肥吃贪喝的夏至身上,以此来分散杏仔过重的心事。几个人把公章和夏至逼得哈腰作揖,东躲西窜,就差夺门而逃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8)
正闹着,柱儿张口气喘地跑了进来,正好让屋内几个正要寻找新目标的崽子逮了个正着。几个人不由分说,凭着他来晚的借口,硬是被灌进了半杯子酒。柱儿的脸红得就跟红绸子一般。他摇摇晃晃地说道,咱也甭光顾着喝酒了,都耽误冬至作生意了。门外还有好些人等着看录像呢。
正说着,屋门被推开,有两个人头伸进来,是石子厂里打工的汉子。他们一见屋内正座上坐着杏仔,脸色大变,话也不敢问了,慌慌乱乱地扭头缩了回去。屋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立时便没了动静。
人民看着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奇怪地问道,是啥录像哦。这些人咋连点儿礼貌也不知呢。没见他们老板正坐在桌前么,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
夏至赶忙接过话头道,没啥儿吔,是他们没事,想来看彩电的。咱不用理他们,专心喝咱的酒,叫他们忍一晚上吧。
京儿和人民、公章疑疑惑惑地端起了酒杯,依然不解柱儿和夏至讲说的是啥意思。洋行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也不说破了,就叫仨人闷着葫芦瞎猜去吧。
趁着众人不注意,夏至就偷偷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凉开水,恰恰又叫杏仔瞧见了。杏仔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夏至哥,你瞧不起我么。是嫌酒不好哦,还是怕我付不起酒钱。
几个崽子大感意外。他们瞧着杏仔,不明白杏仔怎么会小题大做地发起无名火来。从他的眼神和过激的动作来看,不像是闹着玩的,而是动了真格的了。
夏至吓得一哆嗦。他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呀。我的酒量就这么大。再喝下去,得吐了呢。
杏仔瞪着红眼珠子道,就是吐了,醉了,也得喝,一滴儿都不能少。难得今晚你们还能想起我,约我跟你们一起来喝酒,我高兴呢。谁要是不喝醉了,就是瞧不起我,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看待。说罢,他又高声叫冬至上了两瓶酒,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在座的几个人逐一斟酒。
柱儿说,杏仔,还是我来吧。
杏仔生硬地把柱儿挡在一旁,边倒酒边说道,柱儿哥,你也不准动呢。原先我还同情你,可怜你。现今儿,反过来了呢。我羡慕你呀,眼馋得要命呢。你却不同情我,不可怜我,还跟我抢场面。是存心闹我的败场,给我难堪么。
柱儿吓得不知说啥儿好了。他扎撒着两手,委屈又惊疑地看着杏仔把自己的杯子倒得满满的。还有一些溢出了杯口,在桌面上积了一滩儿。
洋行和京儿似乎明白了杏仔出人意料地举动,其背后隐藏着的深意。他俩啥儿也不讲,任凭杏仔把自己的杯子倒满,静听他讲话。
待把满桌子的酒杯倒满后,杏仔也不坐,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站着。他说道,今晚儿,有叔们和哥们陪着喝酒,我高兴呢。咱啥时在一起喝过呀,没有呢,从来就没有过。原先我小,随不上你们一伙儿,也就罢了。现今儿,我长大了,也能喝酒,也能抽烟了,还是随不上你们的伙儿。不是我不想随伙,是你们瞧不见我,不准我随呀。我是做过些错事,也想改呢。可你们谁给过我一丁点儿的机会,许我改呀。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这不怪你们。有时,我也挺瞧不起自己的。除了钱,我还有啥儿吔。啥儿也没有呢。家没了,兄弟爷们也不认我了。连自小看护我的娘,也不认我哩。我就是条没家的赖皮狗了。整天想着家去,就是迈不进自家门槛半步哦。
说着说着,杏仔又早已泪流满面了。
风起云涌的日子【八】(9)
京儿也流出了泪滴。他说,杏仔,你也甭想多了。家里人都挂念你的,也时常讲说你的。要是啥时想回家里来住,就来嘛。自己的家门,愿来就来,还用得着去请么。
洋行也宽慰道,是哦,杏仔,没人嫌你的。原先见你轻易就踢开了一片场子,都敬你。又摸不准你的性子,也就疏远了些。现今儿,你把话挑明了,俺们也都知了呢。今后,你还是原先的那个杏仔,俺们还都是你原先的那些个叔和哥。行事做事的,再不用客客气气遮遮盖盖了。你说呢。
人民也缓过神儿来。他忙打圆场道,其实,俺们老早儿也没拿你当外人呀。上次跟北山一村的人闹,不是就去找你了么。那一阵闹腾,真是解气呢。把北山村的那帮街滑子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恐怕今后再听见咱杏花村人咳嗽一声,也得吓软了腿筋呢。
于是,几个并不蠢笨的崽子立时接上了话头。他们纷纷讲说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体,甚至连极小的细节也悉数夸大了好几倍。同时,又夹杂着相互间有意地揶揄取笑。酒桌上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杏仔的心情有了极大好转,脸色也缓了下来。他举杯道,你们都坐着,只准我站着。咱把这杯酒都干了,庆贺一下那天的胜利哈。说罢,他率先仰头一口干了满杯子酒。京儿、洋行和公章也随着喝干了杯中的酒。仨人都不说话,就举着空酒杯,盯看着柱儿和夏至。夏至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大半天,还是闭眼攥拳憋着劲儿,硬硬地把满杯子酒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初时,夏至倒没什么。柱儿先挺不住了。他还没顾上坐下呢,肚子一收,肩膀一弓,嘴巴一张,一股黏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