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仁-七朵水仙花-第2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还叫没事啊?快去医院吧。”
“我都说没事了,去买点儿烫伤药来吧。”
永泰又说去医院,但还是被雨舒拒绝了,于是匆忙开车到骊州市内买来了治疗烫伤的药。他去买药的这段时间,雨舒居然把洒在厨房地上的豆芽汤全部打扫干净了,而且脱下长裤,换上了短裤,泰然自若地坐在屋里。
永泰回来之后,先替她简单消毒,然后挤出烧伤软膏小心地抹在烫伤处。
“噢……”
似乎很痛,雨舒皱着眉头,把嘴唇撮得圆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痛吧?”
“不痛,我能忍受,我就是喜欢这样‘噢’一声。”
“现在这种情况,你还开玩笑!”
“有什么呀,才多大点儿事,又不会死。嗯……轻点儿抹,有点儿火辣辣的。”
因为雨舒的笑容和不当一回事,永泰更觉得心疼。倒不如她哭哭啼啼的,自己还会觉得有插手帮忙的余地,而雨舒根本就不给他那种机会。
“这……最好不要留下疤痕。”
“没关系,我不是喜欢穿裤子嘛,长裤、七分裤、九分裤,反正也看不见。”
“嗯,看来只有心胸狭隘的我才觉得有关系啊,就是有关系!”
“嗯?为什么?”
“你的腿只有我才看呀,你不知道吧?我很少看自己的腿,可你的腿不知偷看了多少次呢。”
“呵呵……是吗?那倒是有点儿对不起你了,对了……疤痕太大了真的不行!”
“是吧。不过别担心,绝对别接触水,穿透气较好的衣服,屋里不要太热,被子不要碰到患部,很快就会痊愈的。这都是医生说的,还说现在的药非常管用,被开水烫了这点儿小伤,不会留下疤痕的,顶多也就是能看出来而已。”
“多长时间能好?”
“一个星期左右吧,只要好好护理。”
永泰把药抹均匀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已经忍了很久了。
“怎么了?我的样子很好笑吗?”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的场面。”
“?”
“你知道吗,葡萄糖?”
“不知道,是像方糖一样的东西吗?”
“反正就是六七十年代在商店里当做点心卖的东西,那本书写的是六十年代在农村出生的一个作家小时候的故事。那种葡萄糖要放在汤勺里,在炭火上加热之后才能吃。故事的内容大概是说,一个夏天的下午,两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厨房里加热那种葡萄糖吃,一个小家伙肚子对着灶口,弯着腰把汤勺放在灶里烧得旺旺的炭火上,用筷子搅和着葡萄糖等它化开。另一个小家伙拿着苏打,蹲在灶台上,低头看着冒着白泡的葡萄糖勺子,咕咚咕咚地咽着唾沫。”
“苏打是做什么用的?”
“啊,葡萄糖化了之后放点儿苏打进去,就会像面包一样发起来,相当于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啊哈……似乎很好吃啊!然后呢?”
“下面的小家伙看葡萄糖都化了,就跟上面的要盛苏打的袋子,那孩子蹲着挪了挪,一下把旁边的大水壶碰倒了,哈哈……巧的是那个水壶里正好有半壶水,那半壶水全都倒在炭火上了,啪啪啪!火和水混在一起,白色的烟团团升起。”
“这俩小家伙!葡萄糖还能吃吗?”
“哈哈……哪里还顾得上吃葡萄糖,只见那个在地上把肚子对着灶口的家伙突然捂着肚子大叫着‘痛死了!’在地上打起滚来,蹲在灶台上那个孩子吓坏了,竟丢下伙伴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水一打翻,炭火热气从灶口冒出来,烫伤了下面那个孩子肚脐周围的肚皮呗。”
“烫伤了啊!啧啧……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的在后面哪!孩子有位奶奶,就是那种年纪很大了的农村老奶奶,老奶奶拄着拐棍回家一看,孙子在厨房地下打着滚哭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哄孩子进了屋,让他躺下一看,孩子的肚子一片红,红得大概就像你的腿这样吧,以肚脐为中心,像画了面膏药旗似的。孙子直哭着说疼啊疼啊,老奶奶就说自己去拿药,结果你知道拿来什么了吗?是上高中的大孙子屋里的墨水瓶!”
“……墨水瓶?为什么?”
“哈哈……这是老奶奶的疗法啊!老奶奶把蓝色的墨水涂在那孩子烧伤的肚子上,一边抹均匀一边说‘不痛了吧?凉快吧?’结果,噢,忘了跟你说了,这是作家的自传性质的故事,这个孩子就是写那本书的作家。反正,那个孩子好像真的不疼了,真的凉快了,然后就睡着了。要知道,大夏天的,拼命哭了那么久也是高强度劳动嘛。”
“那个老奶奶真奇怪啊,怎么会把墨水涂在那儿呢?”
“大概相当于一种民间疗法吧,老奶奶认为,既然是被红色的火灼伤的,用蓝色的水应该能抑制住,还觉得蓝色墨水是最适合的药呢。反正可笑的是那孩子醒来以后,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吧,醒来后那孩子低头仔细看了半天自己的肚子,肚子上涂满了蓝墨水,起了几十个水泡,这时,老奶奶拿着抹布走了进来,孩子就瞪大眼睛问道:‘奶奶!我的肚脐眼儿哪儿去了?’”
“啊?哈哈哈……肚脐眼儿不见了?哈哈哈!”
“是啊,那孩子的肚脐本来就是有点儿突出的,现在边上起了差不多大小的水泡,整个肚子被染成了蓝色,所以就找不到了。原先那孩子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抠肚脐玩,还因此常常肚子痛呢。”
“呵呵……真的很可笑啊!”
“No!还没结束呢。所以呀,老奶奶就用手指给他指了出来,然后那孩子歪了歪脑袋,突然又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可是,为什么我的肚脐眼儿突然变得这么多?’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
“肚脐眼儿为什么这么多?哈哈哈哈!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很可怜啊!那后来怎么样了?”
“噢,后来孩子妈妈回来了,看见儿子的肚子,吃惊得差点儿晕倒,赶忙带他去医院了呗!哈哈哈……”
“我也算是老惹祸的了,可是怎么也比不过那些男孩子,他们简直就是到处乱滚的炮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让人提心吊胆的。永泰你怎么样?没惹过那样的祸吧?应该不会吧,你一看就是那种好孩子,喜欢安安静静地玩的那种。”
“……”
“哦,怎么不说话了?”
“是啊……我……就是你说的那样。”
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永泰想到这里,顺手抽出一支烟,眼神变得凄凉。像那个孩子一样大的时候,他小时候,闯的祸何止是肚皮上长出几十个“肚脐眼”的小事啊,就是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事也依然能令他浑身不寒而栗。随着一声叹息,混杂着痛苦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立刻被车窗外的风卷走了。
那时永泰刚满六岁。
父亲当时已经晋升为少校,担任前方部队的大队长。那个部队的宿舍区包括三栋军官宿舍和六栋下士宿舍,建在一个山坡上。当时永泰经常跟黄中士的女儿黄美仙一起玩,不仅因为两个人同岁,而且因为美仙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虎背熊腰的黄中士的亲女儿。美仙喜欢扎两条小辫,穿有蝴蝶花图案的连衣裙。永泰一听到外面有人喊“永泰,出来玩!”就知道肯定是那个双眼像黑葡萄、嘴唇像山草莓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在等他。
两个人经常玩过家家的游戏。
玩过家家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玩具美仙都有,永泰只要照美仙的要求做就行了。两个孩子常常在大楼后面的山坡上玩,美仙用野菜做菜的时候,永泰就到松树边上去模仿队列训练,或扑倒在草地上射击,或把一块木头别在腰上,模仿爸爸别着手枪双手背在身后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到那时为止,他见过的东西除了军队没有别的,所以把军人当成了男人惟一的职业。
永泰走回来,踏过画在地上的大门,大声说“我回来了”的时候,美仙马上迎出来说:“哎呀!肚子饿了吧?饭都做好了,坐下吧!”然后两个人就面对面坐下,中间是饭桌,摆着用槐树花、槐树叶、草叶、蒿草做成的饭菜,两个人做出津津有味地吃饭的样子。吃完后并排躺在草地上假装睡觉。睡了还不到五秒钟,美仙就呼地坐起来,摇着永泰说:“快点起床!要上班了!”永泰就匆忙吃完放在塑料饭桌上的饭,到上面的山坡上去上班了。
那件事情发生在阳光不再炽热了的十月末,永泰吃完了用红叶做的所谓“五谷饭”之后出门巡视了半天,回到美仙等着自己的家里时,却发现美仙没有做饭。美仙一看到他就皱着眉头,叹着气说:
“冷风刮起来了,该做过冬的泡菜了。”
“做就做呗,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刚好部队里为了准备过冬的泡菜,用卡车运来了很多白菜,堆在炊事班的仓库里。
“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啊?”
“泡菜本来就是女人做的嘛。”
“傻瓜!要挖一个坑埋泡菜坛子才行啊。我是女人,怎么挖呀?应该身为爸爸的你挖才对。”
“那就我挖好了,要多大?”
于是美仙笑着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永泰点了点头,在附近找了一根结实的尖头木棒,劲头十足地在山坡上挖了起来。
永泰很喜欢美仙,真的相信等自己长成爸爸那么高后美仙一定会成为自己孩子的妈妈。他努力地挖着,因为想看到美仙睁大眼睛说“哎呀,挖得这么快啊”的样子。正一门心思挖着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美仙的声音:“挖了多少了?”永泰条件反射地举起自己手里紧握着的木棍,上半身猛地转了过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穿透了空气。
原来美仙在附近做了会儿饭,突然想看看他挖的洞怎么样了,于是悄悄来到他身后,踮起脚尖把头伸到了他的肩膀上方,永泰一回手,尖利的木棍正好戳进了她的左眼。
美仙捂着眼睛在地上打起滚来,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血!血!……”永泰看到了自己手里握的木棍头上的血迹,吓了一大跳,丢下美仙往家里跑去。
因为这件事,美仙失去了左眼。永泰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身为大队长的父亲和直属部下黄中士之间是怎么了结这件事的,只记得清清楚楚,从那以后,他变得害怕一切,讨厌起了成了独眼龙的美仙。尤其听一个哥哥说美仙装了一只狗眼之后,永泰更是怕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因为再也见不到像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美仙的眼睛了,他又害怕又悲伤,偷偷哭了好几次。待在家里不愿出门的习性直到他手里有了天文望远镜之后才有改变。
第二年,美仙跟着父亲黄中士搬到原州的后方部队去了,是身为大队长的父亲把黄中士调过去的,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害怕见到美仙而不敢出门的小儿子,还是因为人员众多的原州部队比前方部队条件更好。
美仙搬家那天的情形,永泰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记得当时黄中士家里的东西全搬上了搬家公司的货车,那个小小的女孩被父亲黄中士一下子举到了司机旁边的位子上,她的一只眼睛被类似眼罩一样的东西蒙着,头始终往大队长家的方向歪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而在相反方向山坡上的战壕里,永泰踩着沙袋,正在偷看着她。
美仙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刻还在盯着大队长家,出发的时候永泰看见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车开动了,绕过用迷彩网罩起来的装甲车,载着一车的东西消失了。直到这时,永泰才一屁股坐在战壕里的黄土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他哭不是因为从那天事故之后一直纠缠着他的那种恐惧,而是因为再也见不到美仙了。永泰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他明白自己犯了错误,却连认错的话都没说一句,始终像老鼠一样藏在家里,顿时感觉自己讨厌到了极点。
站岗的哨兵安慰没用,妈妈哄也没用,甚至父亲穿着军靴使劲跺脚威胁也没用,他一直哭个不停,像是打算用泪水淹没这个世界一样。被拉着手腕带回屋里以后,永泰就趴在地上继续哭。他哭得那么悲伤,以至于大人们似乎也被震住了,只能束手无策地呆呆看着他哭。
“想你啊!真的非常想你,美仙啊!美仙!”永泰用沙哑的嗓子呼喊着。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已经哭得差不多了,该停下了,但一想起美仙的眼睛受伤了,自己却连对着那受伤的眼睛吹口气都没做到,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