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 父-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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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 父渔 父
【题解】
“渔父”为一捕鱼的老人,这里用作篇名。篇文通过“渔父”对孔子的批评,指斥儒家的思想,并借此阐述了“持守其真”、还归自然的主张。
全文写了孔子见到渔父以及和渔父对话的全过程。首先是渔父跟孔子的弟子子路、子贡谈话,批评孔子“性服忠信、身形仁义”、“饰礼乐、选人伦”,都是“苦心劳形以危其真”。接着写孔子见到渔父,受到渔父的直接批评,指出他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乃是“八疵”、“四患”的行为;应该各安其位,才是最好的治理。接下去又进一步写渔父向孔子提出“真”;所谓真,就是“受于天”,主张“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最后写孔子对渔父的谦恭和崇敬的心情。
本篇历来也多有指责,认为是伪作,但本篇的思想跟庄子一贯的主张还是有相通之处,对儒家的指责不如《胠箧》、《盗跖》那么直接、激烈,守真和受于天的思想也与内篇的观点相一致,而且渔父本身就是一隐道者的形象,因而仍应看作是庄派学说的后学之作。
【原文】
孔子游于缁帷之林(1),休坐乎杏坛之上(2)。弟子读书,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3),下船而来,须眉交白(4),被发揄袂(5),行原以上(6),距陆而止(7),左手据膝(8),右手持颐以听(9)。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
客指孔子曰(10):“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11)。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12)?”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13);身行仁义,饰礼乐(14),选人伦(15),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16),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17):“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18);苦心劳形以危其真(19)。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20)!”
【译文】
孔子游观来到名叫缁帷的树林,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吟唱。曲子还未奏完一半,有个捕鱼的老人下船而来,胡须和眉毛全都白了,披着头发扬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来到一处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曲子终了渔父用手招唤子贡、子路,两个人一起走了过来。
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钻研并精通什么学问?”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心性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对上来说竭尽忠心于国君,对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这样的办法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钻研精习的事业。”渔父又问道:“孔氏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着背转身去,边走边说道:“孔氏讲仁真可说是仁了,不过恐怕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真是折磨心性劳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离大道也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原文】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1),顾见孔子(2),还乡而立(3)。孔子反走(4),再拜而进。
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5),丘不肖(6),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7),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8)!”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
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9)。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10),乃无所陵(11)。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12),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13),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14),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延无忠臣,国家昏乱(15),工技不巧,贡职不美(16),春秋后伦(17),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18),诸侯暴乱,擅相攘伐(19),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匿(20),人伦不饬(21),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22)。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23),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24)!”
“且人有八疵(25),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26);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27);希意道言(28),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29);好言人之恶,谓之谗(30);析交离亲(31),谓之贼(32);称誉诈伪以败恶人(33),谓之慝(34);不择善否(35),两容颊适(36),偷拔其所欲(37),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38),变更易常,以挂功名(39),谓之叨(40);专知擅事(41),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42);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43)。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译文】
子贡回来,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浆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
渔父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说:“刚才先生留下话尾而去,我实在是不聪明,不能领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听到你的谈吐以便最终有助于我!”渔父说:“咦,你实在是好学啊!”孔子又一次行礼后站起身说:“我少小时就努力学习,直到今天,已经六十九岁了,没有能够听到过真理的教诲,怎么敢不虚心请教!”
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挤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动乱也就没有比这再大的了。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忧虑。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
“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职分以内的事也兜着去做,叫做揽;没人理会也说个没完,叫做佞;迎合对方顺引话意,叫做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做谀;喜欢背地说人坏话,叫做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做害;称誉伪诈败坏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恶美丑,好坏兼容而脸色随应相适,暗暗攫取合于己意的东西,叫做险。有这八种毛病的人,外能迷乱他人,内则伤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养的人不和他们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们为臣。所谓四患,喜欢管理国家大事,随意变更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称作贪得无厌;自恃聪明专行独断,侵害他人刚愎自用,称作利欲薰心;知过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犟头犟脑;跟自己相同就认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方才可以教育。”
【原文】
孔子愀然而叹(1),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2),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3)?”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4),举足愈数而迹愈多(5),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6)。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7)。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8),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9),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10)。谨脩而身(11),谨守其真(12),还以物与人(13),则无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14),不亦外乎(15)!”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16)。其用于人理也(17),事亲则慈孝(18),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19);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20);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21),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22),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23),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24)!”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25)。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26),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27),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28)。”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29),至于妙道(30);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31)。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32),延缘苇间(33)。
【译文】孔子凄凉悲伤地长声叹息,再次行礼后站起身来,说:“我在鲁国两次受到冷遇,在卫国被铲削掉所有的足迹,在宋国遭受砍掉坐荫之树的羞辱,又被久久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失,遭到这样四次诋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渔父悲悯地改变面容说:“你实在是难于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厌恶自己的足迹,想要避离而逃跑开去,举步越频繁足迹就越多,跑得越来越快而影子却总不离身,自以为还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终于用尽力气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阴暗处就会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静止状态就会使足迹不复存在,这也实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细推究仁义的道理,考察事物同异的区别,观察动静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恶的情感,调谐喜怒的节度,却几乎不能免于灾祸。认真修养你的身心,谨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还与他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拘系和累赘了。如今你不修养自身反而要求他人,这不是本末颠倒了吗?”
孔子凄凉悲伤地说:“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父回答:“所谓真,就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啼哭的人虽然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怒气未曾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未曾含笑而和善。自然的真性存在于内心,神情的表露流于外在,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用于人伦关系,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乐意,居丧就会悲痛哀伤。忠贞以建功为主旨,饮酒以欢乐为主旨,居丧以致哀为主旨,侍奉双亲以适意为主旨。功业与成就目的在于达到圆满美好,因而不必拘于一个轨迹;侍奉双亲目的在于达到适意,因而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目的在于达到欢乐,没有必要选用就餐的器具;居丧目的在于致以哀伤,不必过问规范礼仪。礼仪,是世俗人的行为;纯真,却是禀受于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变。所以圣哲的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则刚好与此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