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医-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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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回到药堂,里面依旧在进行着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制药工作,只是当她出现在门槛时,几个年幼的药童全都抬头看着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芳怜,霎时屏住呼吸。年长的药师们也都注意到阿依的出现,也在她们之间瞧个没完。阿依站在门槛前,望着芳怜一丝不变的冷脸,吞了吞口水,握了握拳,大步走过去,站在她身侧,猛然九十度躬身,认真道歉道:
“芳怜大姐,我错了,我不该以为研药很简单,更不该因为觉得枯燥就走神,因为不认真而出了差错。但我绝没有瞧不起药师的意思,现在也明白了,连药都研不好的人是没有资格做大夫的。我想做大夫,所以无论是研药还是煎药我都会认真做,所以请让我呆在药堂好好学习制药。”
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药师们捋须而笑,药童们也全微笑起来,开始窃窃私语,大家一齐将目光投向仍在捏药丸的芳怜身上。芳怜依旧没有表情,手上工作没有任何停顿,仿佛根本没听到阿依刚刚的道歉。
她不见一丝波澜的脸让阿依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果然还是不行吗?
越来越无望,就在她即将放弃,准备直起腰离开的那一刻,忽听芳怜冷冰冰地开口:
“天黑时若你完不成自己今天的份额,从今以后就别想再进药堂。”
阿依大喜,忙应了一声“是”。
然而其他人并没有像她这样乐观,因为普通药童的制药份额对于新手来说非常沉重,更何况现在离天黑只剩下两个时辰。
很快,阿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她并不认为芳怜此举是在为难她,未来要成为大夫的人,如果连制药上的困难都克服不了,将来又怎样去攻克那些疑难杂症?
间休时大家都出去活动休息,只有阿依独自留下来继续研药。当归悄悄走在最后,小声问:
“要不要我帮你?”
阿依刚摇头,前面芳怜冷冷地唤了声:
“当归!”
当归肩膀一颤,只得走了。
制药堂除非有加急任务,否则一般在黄昏时就会关门,药师药童们一步三回头地收工回家,宽阔的屋子里只剩下芳怜和阿依两个人。芳怜仍站在工作台前给蜜丸加蜡封,阿依依旧用药碾一刻不停地磨药。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满满的几大罐药末被整齐地摆在芳怜的工作台上,阿依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轻声说:
“芳怜大姐,我做完了。”
芳怜沉默地蜡封着药丸,良久,淡声道:
“明日辰时,不许迟到。”
“是。”阿依双眸亮闪闪地应下。
走出制药堂,正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的当归见门开连忙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故作漫不经心:
“啊,肚子饿了,都怪你要上茅房,小枣,快回家吧!”
“什么?明明是你要留下来看结果……”
娃娃脸小枣还没说完,当归已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外拖。
阿依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什么,心窝处仿佛涌起一股热流,让她觉得暖洋洋的。
二楼,秦泊南靠在窗前俯瞰庭院,须臾,微微一笑。
阿依没有找到秦泊南,听人说秦泊南似乎已经回府了,她想了想,对紫苏说她不回去了,便拿着钥匙来到三楼,打开医案阁的大门。
百仁堂的医案整理已经算十分整齐了,基本都按年份和病症分了类,阿依过去在读医书时也念过几则医案,但因许多医者书写的医案都是密不外传的,她并没接触过多少。本以为医理背过很多,能遍读医案对她来说等于久旱逢甘霖,然而她震惊又沮丧地发现,她依旧有许多地方看不懂。特别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医案对她来说非常深奥,她想要下功夫研究一番,最后却又觉得自己理解得半生不熟,这种情形自然会造成阅读速度减慢,可她又不能违反规定将医案带出去。
望着如山一般厚重的医案,她忽然有种体力不支的感觉。
破晓时分,医案阁的门被从外面推开,秦泊南刚步进来就看见阿依坐在地上,靠着书柜睡得正香。从窗扇外透进来的青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如两把漂亮的羽扇,在雪肌上投下两片细微的暗影。鼻梁小巧秀挺,嘴唇朱红丰满,安静地蜷缩成一团,娇巧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软绵绵的幼猫。
桃瓣般的唇不由自主地上扬,秦泊南从角柜里拿出一条毯子,蹲下来盖在她身上。就在这时,她微微嘟起的红唇忽然很轻地咕哝一句:
“脉沉细,舌苔质暗,此为肾阳虚,心肾不交之症,需以温补肾阳,交通心肾,健脾化痰,方可痊愈……”
秦泊南一愣,继而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怕吵醒她忙忍住,弯着眉眼含笑抚摸她的长发,温煦地望着她的睡颜。
第三十章 制药
接近辰时,阿依猛然惊醒,看了看外面天色,慌张地跳起来,身上的毯子随着她的动作溜下去,她连忙握住,看着手里的毯子微怔。四顾左右,医案阁内别无他人,她呆了呆,却因为快迟到了,急忙将毯子折好放在一旁,火速冲出医案阁,一边扎头发一边往后院跑,路过井边洗了把脸,然后飞奔进药堂。
芳怜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药堂里看医书,听见门响,抬头扫了她一眼,又冷淡地低下头去。阿依看见她就有些紧张,据说芳怜和紫苏是双生兄妹,可她的性格比紫苏还要难以捉摸。本着对待前辈的礼貌,她轻声打了句招呼,芳怜没有理睬,她便自动自觉地拿起扫把,老老实实地打扫药堂。
芳怜从书卷中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反而起身走出去。
阿依不由得掏出镜子照照,难道她长得真的很讨厌吗?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五天,阿依研药的手艺也终于从最初的生涩到现在的娴熟。她终于明白了秦泊南口中的“偷师”是什么意思,没有人会手把手地教她,她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观察,再努力地自己领悟。也正因为这样,她终于发现了药师了不得之处,尤其是芳怜。
芳怜擅长制作丸剂,丸剂是一种将药粉和水或醋、药汁、黄酒、经过炼制的蜂蜜等粘合剂混合在一起制成的球形药。丸剂对于各种原料的配置比例相当严格,除了对药粉用量的苛刻要求,同时粘合剂的分量亦决定了药丸能否成型,尤其是昂贵的丸药,外形和光泽度也是最关键的要素之一。
阿依发现,芳怜在制作丸剂时从来不用秤称,将各种盛在钵中的药粉随手一抓,混合了一定量的粘合剂,就能揉出一只光滑圆润的药丸。秃头的顾药师笑着告诉她,芳怜的手就是秤,她抓出来的药分毫不差,她制作出来的每一颗药丸重量亦几乎相同,百仁堂许多御用丸药均出自芳怜之手,说她是百仁堂第一药师并不为过。
阿依闻言大感惊讶,不过她更好奇,曾不止一次偷偷问过药堂的人,芳怜为何会从一个女医变成药师,可没人肯告诉她,就连当归也只是说了句: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第六日清晨,阿依仍然在打扫药堂,芳怜来时对她的招呼亦不应答,对于她的冷淡她现在已习以为常。
芳怜坐下来抽出书卷,良久,看了她一眼,忽然问:
“你这几日没有回伯爵府去?”
“啊,是。”她突然说话把阿依吓了一跳,连多答一句都忘了。
“夜里住哪儿?”
“医案阁。”阿依老实回答。
“是嘛。”芳怜表情淡淡的,埋头读书,不再说话。
阿依一时摸不着头脑,搞不清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黄昏时分,众人都收工回家去,阿依本打算今天跟紫苏一同回伯爵府好好梳洗一下,刚走到门口,忽听芳怜冷淡地说了句:
“我要给护国候府做十盒三参玉容丸,你留下帮忙。”
“是。”阿依下意识回答完毕才想起来感到惊奇。
夜阑寂静。
阿依剪了剪灯芯,站在工作台前给芳怜打下手。药童是不被允许观看药师制药的,而今天她终于能近距离从头至尾地观看芳怜制药。
“芳怜大姐,你为什么能知道你抓的药一定是几钱呢?”终于,她憋不出好奇,轻声问。
芳怜的手停了停,正当阿依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只听她说:
“和周掌柜以手秤药的道理是一样的,没有诀窍,唯手熟尔。”
顿了顿,她难得多说一句:“我学制药时曾把所有能变成粉末的东西全部变成粉末进行练习。”
阿依惊叹地瞪圆眼睛,恍然。
虚掩的门外,秦泊南笑眯眯地站在暗影里。紫苏沉默了半晌,忍不住问:
“师父,为何要把解颐放在芳怜身边?”
“你也觉得她不再问诊很可惜吧,明明有着那样出众的天赋,却因为那种事受到重创,我觉得如果是那孩子在她身边的话,也许能让芳怜重新开始。”
“师父就那么相信那个孩子?”紫苏觉得他这一点很难理解。
“啊呀,紫苏,莫非你是在嫉妒为师信任那孩子?”秦泊南笑嘻嘻地问。
“师父……”紫苏霎时脸黑如炭。
夜风乍起,秦泊南一边往外走一边满足地笑说:
“她们大概会玩一整夜,我们就先回去吧。”
紫苏无语地跟上他,又忍不住回头望望。
翌日午饭时阿依坐在饭堂里盯着碗里的白饭,想了想,忽然挖出一团捏碎了在那里揉啊揉,揉完还颠了颠重量,这时忽听背后有人说:
“我说让你找粉末练习,可没说让你把饭粒捏成饭团。”
阿依吓了一跳,回过头,芳怜已冷淡地坐在她身旁,开始吃饭。就在这时,小枣突然从外边冲进来嚷嚷:
“外边来了一个好奇怪的人,瘦得像骨头,肚子却这么大,像有了娃娃的女人一样,连走都不能自己走,下了车进咱们医馆都是被抬进来的,听说是从阜阳县来的,特地找咱们东家求诊。”
阿依愣了愣,忽然丢下碗筷跑出去,这可是极难得的见习机会。
芳怜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望着她扔下的碗筷,沉默了片刻,冷冷一笑,讽刺道:
“真是可笑,这么热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了,就算你救过再多的人,他们也不会感激你,明明没有做错,可只要不遂他们的意,他们就会说女人只配嫁男人生娃娃,女大夫是天下最荒唐的笑话!”
她仿佛想到了让她最为痛恨的往事,狠狠地捏了捏筷子,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
阿依跑到大堂,果然见到了小枣口中的男人。这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全身骨瘦如柴,唯有腹部膨胀如鼓,躺在担架上被两个家人抬着直接上了二楼。从穿着和跟随的两个家丁来看,这人大概是阜阳县的某个土地主。
阿依跟着跑上楼,小枣却没她胆子大,老实地呆在楼下。阿依跟着担架刚要进入病房,土地主的随从急忙拦住她,很凶地驱赶:
“哪里来的丫头,这看病呢,去去去!”
第三十一章 臌胀
阿依眨眨眼,认真地说:
“我是我们先生的药童,大哥你若是不让我进去,耽误了你们老爷的病情可就糟糕了。”
“你是药童?”那仆从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她,女药童?
“是的,因为许多病人都需要细心地照料,女子又比男子细心,所以先生就收我做了药童。所以大哥你若是再拦着我,也许你们老爷的身子会不舒服,到时候被责怪的可不是我。”阿依一脸平板地说,无半点心虚,大有“你爱让不让”之意。
那仆从将信将疑,想了想,最终还是让了路。
阿依顺利进入房内,秦泊南和紫苏均在病房里,见她居然进来了,虽然微讶,却没管她。
阿依乖乖地站在一旁,听那土地主自称姓胡,是个员外,陪着他的管家姓王。据王管家说,他家老爷某一天右上腹疼痛,开始轻微,逐渐加重,但他只以为自己上了年纪,并没在意。后来腹部逐渐鼓胀,因为一直肥胖,也只以为是长胖了。哪知肚子越来越鼓,体重却越来越轻,全身乏力,请大夫来诊治,吃了许多药都不好,直到最后连走都走不动才终于害怕起来,只得从阜阳县千里迢迢地前来求诊。
秦泊南让解了衣裳,露出皮色苍黄,脉络暴露,鼓胀高耸的腹部,轻叩之,发出一串浊音。双下肢凹陷水肿,关节疼痛,全身有多处皮下出血点,皮肤黄染如橘皮,面色灰暗,声音低微。轻按肋下,十分疼痛,舌红而黄腻,脉细弦。阿依看着他的大肚子,忽然联想起几日前阅读的医案,立刻便断定这症状是典型的臌胀之症。
臌胀简单来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