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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作者:梁晓声-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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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用网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灵警啊。不等人张着网挨近它们,它们早飞了。”

  “下绳套呢?”

  “绳粗了雁就发现了。雁的眼很尖。绳细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绳啄断。”

  “那就下铁夹子!”

  “雁喜欢落在水里,铁夹子怎么设呢?碰巧夹住一只,一只惊一群,你也别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怎么没法子,我不是每年没断了送雁给你吗?”

  “就是的呀。讲讲,你用的什么法子?”

  “不讲。讲了怕被你学去。”

  “咱们索性再做一种交易。我,告诉我给你五百元钱。”

  “不。”

  “那……一千!一千还打不动你的心吗?”

  “打不动。”

  “你自己说个数!”

  “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告诉。如果我为钱告诉了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过了吗?”

  ……

  他的父母也纳闷地问过,他照例不说。

  后来,他自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且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农业大学野生禽类研究专业。是他如愿以偿的专业。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没有理想的对口单位可去,便“下海从商”了。他是中国最早“下海从商”的一批大学毕业生之一。

  如今,他带着他凭聪明和机遇赚得的五十三万元回到了家乡。他投资改造了那条河流,使河水在北归的雁群长久以来习惯了中途栖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不,对北归的雁群来说,那儿已经不是它们中途栖息的地方了,而是它们乐于度夏的一处环境美好的家园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诉世人,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为了上学,共逮住过五十三只雁,都卖给县城的餐馆被人吃掉了。

  他还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结构的简陋的“雁馆”,介绍雁的种类、习性、“集体观念”等等一切关于雁的趣事和知识。在“雁馆”不怎么显眼的地方,摆着几只用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

  如今,那儿已成了一处景点。去赏雁的人渐多。

  每当有人参观“雁馆”,最后他总会将人们引到那几只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前,并且怀着几分罪过感坦率地告诉人们——他当年就是用那几种东西逮雁的。他说,他当年观察到,雁和别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数野禽,降落以后,翅膀还要张开着片刻才缓缓收拢。雁却不是那样。雁双掌降落和翅膀收拢,几乎是同时的。结果,雁的身体就很容易整个儿落入经过伪装的铁丝“漏斗”里。因为没有什么伤疼感,所以中计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扑,雁群也不会受惊。飞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将头朝翅下一插,怀着几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开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视地遗弃,继而乖乖就擒……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

  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入耳,并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人们都传说——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


母与女
  这一户人家只有两个人了。是丈夫也是父亲的男人一年前病死了。

  在二○○○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里。女儿竟还没吃晚饭。母亲说她也没吃。母亲带回了一盒元宵。母亲说完就煮元宵去了。

  一会儿,母亲煮好了元宵,盛在两只碗里,女儿一碗,自己一碗。
 
  女儿呆呆地望着碗,不动筷子。

  母亲就很奇怪,拿起筷子,困惑地问:“女儿呀,你不饿吗?”

  女儿低声说了一个字:“饿。”

  “既然饿,为什么看着不吃?不爱吃?”

  “……”

  “我记得你是爱吃元宵的啊。”

  “妈妈,我怕。”

  “怕?”——母亲更奇怪了:“怕什么?”

  “怕你在元宵里下了毒……”

  女儿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眼中已噙满了泪。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妈妈,你把筷子放下吧!我不想死,我也不愿你死……”

  “可我……”

  “可我觉得你肯定在元宵里放了毒……”

  女儿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桌上,掉在碗里。

  母亲缓缓放下了筷子,表情一时变得异常严肃。她也目光定定地望着女儿问:“女儿,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你头脑里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妈妈,我今天听来家里玩的同学讲,别的中学里有一名女生,和我一样爸爸也死了,妈妈下岗了。下岗的妈妈就买了一盒元宵,煮时下了毒,结果她自己和她的女儿吃了后,都死了……妈妈我知道你也下岗了。只不过你一直装出每天都去上班了的样子……妈妈我真的很怕死,也不愿你死……”

  女儿说罢,女儿就哭起来了。

  而母亲,则起身走到了女儿身旁;女儿扑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搂抱住母亲。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用特别温柔的语调说:“好女儿呀,妈妈有多么爱你,你是知道的。妈妈怎么会忍心毒死你呢?妈妈才四十多岁,小时候挨过饿,十六七岁下乡,整整十年后才返城,结婚了仍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你十岁了我们终于有了房子,你爸爸又病了多年……妈妈的命虽苦,可妈妈珍惜自己的命,才不愿死呢!……”

  母亲也流泪了。眼泪掉在女儿脸上、手上……

  母亲又说:“好女儿呀,不错,妈妈是下岗了,妈妈是一直在瞒着你这件事。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去找工作的呀。”

  “找到了吗,妈妈?”

  “暂时还没有。”

  “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这是妈妈应该考虑的。是你不必发愁的。你替妈妈发愁也没用。你同学对你讲的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个母亲的做法也是罪过的,妈妈才不会那样呢!”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胡乱瞎猜疑你。可……可我们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女儿,你先放开妈妈……”

  女儿放开了母亲,母亲就又回到桌子那一边坐下去了。女儿仍像刚才那样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但眼中已充满了信任。

  母亲慢言细语地说:“好女儿呀,如果我们要鼓起勇气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得和妈妈共同接受另一种现实。”

  女儿说:“妈妈呀,不管那另一种现实是什么样的,我都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它。”

  “其实那另一种现实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并不多么可怕。”

  “妈妈,你就说吧。我做好种种心理准备了!”

  “我们住的这个两室的单元房,你爸爸活着时我们不是已经买下了吗?首先,我们将把它卖了。而且妈妈已找到了买主。那么,我们就有十几万元钱了……”

  “可……我们住哪儿呢?”

  “我们将用一半的钱买一处一居室。所以你以后不可能再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你同意吗?……”

  “这……我听妈妈的。”

  “在那一间房子里,我们要摆一张双人的大床……”

  “我高兴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双人床上还要想办法架一只单人床,你将睡上边的单人床……”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呢,妈妈?双人床上架一只单人床,看上去多古怪呀!”

  “必须那样。因为,将有一个男人和妈妈睡在双人床上……”

  “……”

  “女儿,听明白妈妈的话了吗?”

  “妈妈,你要给我……找一个后爸?……”

  “是的。他比妈妈年龄大,五十多岁了。他是一个有技能的人,善于修理家电。剩下的钱中,妈妈将动用两万,租一个门面,向他学习家电修理,与他共同开好一个家电修理部。其余的钱,为你储蓄着,留做你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女儿,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妈妈本不打算在今天晚上和你说这些,但是你想的太多了,妈妈只有现在就讲……”

  女儿眼圈一红,又低下了头。

  母亲低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那个男人,会对你好吗,妈妈?你们不会整天吵架吧?”

  女儿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更低。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对妈妈不好,整天和妈妈吵架的男人呢?”

  “他……也会对我好吗?……”

  “妈妈保证他也会对你好,只要你能渐渐习惯于接受他。”

  “他……不酗酒吧?……”
 
  “他偶尔也喝,但是绝不酗酒……”

  “他赌钱吗?我比讨厌酗酒的男人还讨厌赌钱的男人……”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赌徒呢!”

  “妈妈,你可要看准人呀!”

  “妈妈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不是那么容易被男人的假相欺骗的。”

  “那么,妈妈,这一个现实,我也接受。”

  女儿抹了一下眼泪,抬起了头。她望着她的母亲,见她的母亲脸上也和自己一样正淌着泪。

  母亲抹了一下眼泪,嘴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一下。

  女儿觉得母亲真的是笑了一下,于是自己也笑了一下。

  女儿低声说:“妈妈,咱们吃元宵吧,要不凉了。”

  母亲说:“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女儿首先拿起了筷子。

  “女儿,吃出什么馅儿的了吗?”

  “山楂馅儿的。酸甜。我爱吃。”

  “女儿呀,咱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命运就像这元宵做成的过程一样。做元宵不是首先得有馅儿吗?咱们就是元宵馅儿。咱们被在社会那只大簸箕上摇啊摇啊,渐渐地粘满江米面儿,一个个元宵就做成了。那就是咱们的命运形成了呀!咱们不能被摇散了。咱们应该经得起摇。摇散了的馅儿还怎么能滚成元宵呢?只要咱们自己不散,只要咱们本身酸甜酸甜的,咱们的命运就也会像元宵一样,有自己的滋味儿。女儿你说对不对?”

  “妈妈呀,你不但说得对,而且比喻得好极了。以后我要把你的话写进作文里!”

  女儿的语调乐观起来了。

  “还吃吗?”

  “妈妈,再给我盛一碗!”

  ……

  在二○○○年的正月十五,有一个人听到了这母女二人的全部对话。

  那一个人是我们都不太相信存在着的上帝。

  上帝被母女二人的相互理解感动了。于是上帝使那个将要介入她们命运的男人的心肠变得更好,性情也变得更好。

  那么,当然的,他很爱那个女人,也很爱她的女儿……


喷壶
  在北方的这座城市,在一条老街的街角,有一间俄式小房子。它从前曾是美观的。也许,还曾有白色的或绿色的栅栏围着的吧?夏季,栅栏上曾攀缠过紫色的喇叭花吗?小院儿里曾有黄色的夜来香和粉色的扫帚梅赏心悦目吗?当栅栏被霏雨淋湿的时候,窗内曾有少女因怜花而捧腮凝睇吗?冬季,曾有孩子在小院儿里堆雪人吗?……

  是的。它从前确曾是美观的。
 
  但是现在它像人一样地老了。从前中国人承认自己老了,常说这样一句话:“土埋半截了。”

  这一间俄式小房子,几乎也被“土埋半截了”。沉陷至窗台那儿了。从前的铁瓦差不多快锈透了,这儿那儿打了许多处“补丁”。那些“补丁”是用亮锃锃的新铁皮“补”上去的。或圆形,或方形,或三角形和菱形,使房顶成为小房子现在最美观的部分,一种童话意味的美观。房檐下的接雨沿儿,也是用亮锃锃的新铁皮打做的。相对于未经镀亮的铁皮,那叫“白铁皮”。还叫“熟铁皮”。亮锃锃的接雨沿儿,仿佛那“土埋半截了”的“老”了的小房子扎在额上的一条银缎带。一年又一年的雨季,使小房子一侧的地面变成了赭红色。房顶的雨水通过接雨沿儿再通过垂直的流水管儿引向那儿的地面,是雨水带下来的铁锈将那儿的地面染成赭红色了……

  小房子门口有一棵树。树已经死了多年了。像一支长长的手臂从地底下伸出来,叉着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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