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9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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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道:“军中只要列出名籍,进行编伍,自有沿路地方安排护送。自交到地方之日起,这些人便与军中无关,不耗你们的精力。”
见杜杞的表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徐平道:“伟长,你初入军中,对很多事务看不习惯,此人之常情。我说与你听,此次改的是军制,万不要把制度推到人的身上,对拣汰下来的将校士卒另眼相看。不然,就是给以后反对改制的人立靶子,会有反复。”
制度是制度,人是人,旧制度下的人,同样是旧制度下的受害者。哪怕这些被淘汰的人实际上是从旧制度中得利的,如各级统兵官,也同样是受害者。他们受环境影响,只能适应旧的制度,新制度下无立足之地,失去了生计,这是他们的不幸。朝廷改军制改的是制度,对于这些淘汰下来的人,应该一视同仁,进行教育改造,让他们适应新生活。
把制度和人区分开来,这个弯非常不容易转过来,这是事实。在改军制的过程中,新上任的军官,对被淘汰的军官往往瞧不起,有的甚至处处刁难。
徐平一直强调,包括下公文立制度,尽最大努力杜绝这些现象。杜杞刚转武职,初到军中,思想没转变过来,对这种做法看不顺眼很正常。那些被淘汰的军官,很多都犯有贪赃、渎职等罪行,在改军制时全部既往不咎,被宽大处理了。从枢密院的角并来讲,是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有人被淘汰,就有人被留用。贪赃、渎职等职务犯罪,是旧的制度下的普遍现象,如果追究淘汰的人,那些被留用的人要不要追究?此事就无法收场。
把制度改革庸俗化为对人的斗争,确实可以雷厉风行,取得高效率,但也会产生无数错误,埋下无数隐患。终有一天,这些错误和隐患会爆发出来,造成新的伤害,甚至让改革逆转,让大业功败垂成。权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便就是这个道理,得到了后处,也就埋下了隐患。隐患不去除,随时会爆发,去除则要花上大得多的精力。
徐平前世阶级斗争是典型的例子,土地革命本来是制度革命,农民被解放,同时伴随着的应该是地主的教育改造。对地主的镇压,是地主这个阶级中罪人的镇压,而不是镇压这个阶级中的人。所以土改审判地主,审判的是地主的罪行,而不是他们通过收租雇佣剥削农民。把制度改革庸俗化为对人的打倒,简单粗暴,必然会犯错误,一定会有本来无罪却被错误镇压的地主。如果不是工业化的到来,这种改革是一定会出现反复的。
改革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工程,必须精心安排,要有耐心。简单化、庸俗化,把制度变革搞成人对人的斗争,改革必然不能彻底,必然会有反复。甚至一个不甚,就会由于自己的失误,让旧制度卷土重来,最终让事业功亏一篑。
徐平对禁军的改制如此郑重,谨小慎微,便是由于这个原因。宁可现在付出的精力多一点,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不要留下大的后患。
第89章 借口还不好找
社会性的人,总是有两重身份。一是作为个体的人,一是集体中的一分子,这两种属性不总是重合在一起的,有时候是相矛盾的。换句话,人性一方面是个体的生物特性,另一方面是社会性。对这两种属性的认识,几乎贯穿一切政治问题。这上面一个不慎,就会犯政治错误。当政治中再没有神,没有天命,人性认识就是政治的根本。
今天时间紧迫,徐平没有时间跟杜杞详细讲解,只好暂时先提一句。等到过几天有了时间,徐平要召集众将,向他们把禁军改制的事情讲清楚。
千万不要把淘汰出禁军的将校士卒当作罪人,更不要把他们当作废物,他们只是不适应新的制度而已。不改制,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优秀的军官。这些离开禁军的人,中书必须配合枢密院妥善进行安置,这是禁军改制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喝过了茶,徐平带众将入宫,面见赵祯。
到靖方殿行礼如仪,赞礼官带着外地来的将领上前,一一拜见。直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完毕,赵祯吩咐中下级将领出宫,各自回营。派中使带了御酒,前去慰劳。
等中下低将领离去,才由徐平与几位高级将领一起,正式奏报接下来的作战安排。
提举忠佐司的王凯和李璋与赵一起,挂起了最近绘制的河北路地图,站在一边。王凯和李璋是赵祯在军事上的左膀右臂,赵则是徐平都部署司的人,两个部门通过王学斋联系起来。战事是由徐平的都部署司指挥,赵祯作为名义主帅密切参与,而不再跟真宗皇帝一样,到了前线关起门来,对战事不闻不问。
有了忠佐司这个实际上的司令衙门,赵祯才真正有了对战事指挥参与的能力,以前的枢密院实际上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在此之前皇帝指挥战争,是临时征召能臣宿将,进行咨询,而后通过枢密院发布命令。那种指挥体系既能力有限,也不顺畅,有太大不稳定性。
赵叉手行礼,上前对着地图,道:“今冬对契丹战事,都部署司如此布置。西北丰胜路,以云内州为中心,从阴山脚下到振武县,现驻有平塞、横塞、宁朔、清朔四军。其中刘兼济之清朔军,原定移驻兰州,现决定候战事结束来年再走。这四军严守驻地,不要有任何异动,以免引起契丹疑虑,以为本朝要沿边境全线开战。”
王凯转身向赵祯叉手,补充道:“陛下,丰胜路此四军,是用以威胁契丹西京大同兵力,使其不敢投入河北路战事。山后契丹兵不动,则河东路禁军可以东来。”
赵祯点头,跟着忠佐司一起学了几个月,对军事他已经不陌生。战事虽然是在东线的河北路打,但却要从西北讲起,因为现在整个边境对峙是连在一起的,牵一发动全身。
赵道:“现在八月底,都部署司拟用三个月时间,到十一月底,各军完成整训。淘汰出来的士卒,由驻军所在州县,进行编伍,统一集中到磁州和州,由王龙图的提举河事衙门接收。为安定人心,这些人的钱粮不可有任何短缺。钱由三司从银行拨付,粮则由河东路的京西路,沿黄河运来。士卒拣汰之后,所缺之额,拣选本路义勇补入,由各军设将校营,进行数月整训。时间虽然仓促了一些,有西北将校补入,大致可用。”
赵祯道:“不管是河东还是河北,驻泊禁军尚有不少,何不从他们之中拣选,去补充缺额?禁军是拣选过的,终究是比义勇强壮得多。”
徐平捧笏:“陛下,用老卒确实是熟知军事,谙习器械,然其积习难改,只怕一时无法适应新的军制。权衡之下,还是用义勇补入更加合适。”
赵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禁军招募士卒,是有兵样的,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如要求最高的天武第一军,不得低于五尽八寸,接近徐平前世的一米八。上四军,全部都要求五尺七寸以上,大约一米七七左右。三衙直属禁军,均不得低于五尺五寸,约一米七。这个年代,这种身材是不可能从义勇中挑选出来的。赵祯对拣汰士卒甚为可惜,只是认可了制度改革更重要。
以前禁军士卒招募,是由地方州县负责。新兵送到京师,由军头司审验之后,再拨给三衙。义勇司设立后,地方州县不再参与此事,军头司的职能也废除了。
赵道:“为指挥战事,都部署司拟在代州和雄州各设一部署。代州拟任高大全,雄州拟任桑怿。中路的云捷、云翼两军,驻北平军,由都部署司直接指挥。十一月前,这数军要补齐火炮、马匹和骡马大车,不可有延误。”
赵祯连连点头,在大名府,他见过了数次由忠佐司组织,新编禁军的演练。配合车载轻型火炮,和大量骑兵,正面对阵几乎不可阻挡。军队运动使用骡马大车,机动迅速,并不比全骑兵部队运动得慢。特别是各军能够自带十余日的后勤物资,机动性还要远远超过骑兵。见识过了这些,赵祯对接下来的战事,信心高涨。
反正就是宋朝比契丹人多,钱多,西北打胜之后骡马也多。借助雄厚的财力,建立起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借助技术手段,对契丹形成绝对的军事优势。
各军整编完成之后,契丹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利用骑兵优势突入宋境,未整编的约三十万禁军,仅是安国人之心而已。河北路加上赵祯带来的二十万禁军,总兵力五十万人,约有二十多万进行整编,剩下的查漏补缺,并作为战略预备队。
这是大的战略安排,具体细节后续慢慢补充。现在前线的三路都部署是王德用,徐平的行营都部署接掌战事指挥权后,王德用的作用就是与赵祯一起,统帅剩下来的禁军。
详细问过了各军人数、驻地之后,赵祯对徐平道:“等到入冬,用何说辞对契丹发起战事?总不能说,因为契丹迟迟不和,本朝便要打一仗,逼他们议和吧。朝廷可以因为此事打仗,但却不可以向天下如此说。战必有因,总得有个说法。”
徐平道:“此事不急,自去年以来,边境两属之地纠纷几乎日日都有,发动战事总能够找到说辞。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选一个最合适的,诏告天下。”
战争的借口俯拾皆是,两国边境绵延数千里,河东路还好一些,毕竟有禁地,河北路则纷争不断。不想打,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一旦想打了,随便一件事都是借口。
第90章 捉襟见肘
九月初,耶律宗真幸南京析津府。
析津府即幽州,太宗时升为南京,又名燕京,圣宗时改析津,以燕分野旅寅为析木之津而改。析津府即晚唐五代时的卢龙节度方镇,圣宗开泰元年落军额。
石敬唐割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以太行山为界分为山前和山后,山后又称山西。山后地区以云州,即现在的西京大同府为中心,山前地区则以南京析津府为中心。两地通过横穿太行山的几条古道联结,现为契丹控制的有北三陉,即南边的飞狐陉、蒲阴陉和北边的军都陉。飞狐陉与蒲阴陉以飞狐为中心相连,向北走飞狐陉至蔚州,与军都陉相连,可绕幽州侧后,向东走蒲阴陉到易州,即到幽州外围。
蒲阴陉和飞狐陉在山后的起点灵丘,分别有道路通代州和大同府,是另一个节点。到代州是沿滹沱河的上游河谷,最险要的地方即为宋朝和契丹的国界,瓶形寨。瓶形寨在徐平前世非常有名,那时已经改成了另一个名字,平型关。
种种迹象表明,宋军以灵丘和飞狐为中心,正在准备一场战事。一旦被宋军攻占灵丘和飞狐,则契丹山前和山后地区的联系,就只剩下北边的军都陉一条路。不管是宋军在西线北攻云州,还是在东线攻幽州,契丹都没有越太行山攻击其侧后的机会。契丹的燕云十六州,战略形势就成了一担细扁担挑着两个重筐,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刘六符传回来的信息,宋军私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战略意图,如果再不立誓约,今冬就可能对灵丘、飞狐、易州一线发起进攻。这样一场战事,直接威胁契丹汉地十六州,比去年的丰州战事还要凶险得多。耶律宗真不敢怠慢,离开了夏季驻地奉圣州,亲临南京。
南京析津府城方三十六里,比宋朝的北京大名府还要小一些,不过这已经是契丹的第一大城,繁华无比。皇城在城内的西南部,宫殿完备,同时配有中书和枢密院及其下属机构的衙署。严格说来南京并不是契丹的都城,但却部分具有都城的功能。特别是在前些年云州未升西京前,南京管理山前山后汉地的所有事务。
到了皇宫,耶律宗真稍事休息,便召集包括南京留守耶律重元在内的大臣议事。
面上带着疲惫,耶律宗真对耶律重元道:“刘学士来书,说若是再不立和约,南国有意在今冬对本朝用兵。而且南国宰相徐平明言,用兵地域为易州一带。”
耶律重元来守南京,基本确定被剥夺了皇储的身份,虽然耶律宗真一再厚赐,心中依然不爽,哪里肯信耶律宗真的话。道:“那个徐平,十数年前在岭南的时候,便以一州之地灭大国交趾。前几年主政西北,又攻灭党项,败我于丰州。这厮精于用兵,极是狡诈,他若是要取易州,岂会跟刘学士讲?汉人讲兵不厌诈,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是南国宰相说要打易州,我以为本朝应当加倍留意西京那里才是。”
马保忠上前拱手:“殿下说得极是。兵者,诡道也。南人说有意山前,焉知不是欺骗本朝。待本朝集兵力于幽州,山后空虚,他们乘虚进兵,何以应对?”
耶律宗真不由以手扶额,头痛欲裂。党项被灭,宋朝在西北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