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8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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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喧哗声,徐平信步走了出去。这就是来到陇右都护府幕中的一部分年轻读书人,还有一部分散在军中,他们轮流来向徐平奏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能到徐都护的幕中做事,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更不要说还有免发解试的好处。他们到军中不担重责,不上前线,也就没有危险。
刚开始的时候徐平不向他们问计,不咨询他们行军打仗的事,还有人不满,觉得受到了轻视,现在已经慢慢习惯了。过了几个月,自己就知道打仗的事他们不懂,在军中只能做那些杂事,指挥作战还是让专业的人去做。他们有这个经历,知道了军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样一辈子受用。
见到徐平进来,众人急忙起身,躬身行礼。
让大家落座,徐平让谭虎找了一把椅子来,随性地门口坐下。如果是以前,这些人刚来的时候,气氛肯定很尴尬。以徐平的身份,应该坐在最中间,大家聆听教诲,时常长了才习以为常。儒生最讲礼仪,军中最重阶级,徐平在军中面对一群儒生如此随便,刚开始可是吓坏了不少人。还好徐都护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只好大家来将就他。
看一二十个人围了一锅煮烂的羊肉,随性地喝酒,徐平对谭虎道:“虽已到暮春,西北夜里还是冷得厉害。你去寻些好肉来,我与诸位烤了吃,随兴饮些酒,去去寒气。”
谭虎应诺,转身带了两个亲兵去了。坐在人群中的王向小声嘀咕:“羊肉烤了之后又干又硬,如何吃得?到了西北我看胡人最喜欢这样吃,我们汉人如何能学他们?”
对面的张载正色道:“子直如何这样说?这本是八珍之一,汉人数千年之食,岂是胡风!”
徐平见双方意动,有辨论的意思,急忙止住。这些人从小读的不知道什么书,这种小事也能远追上古,深探人性,一旦开了头,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饮食要看地气,你在这个地方,还非要吃江南美食,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这群人大致来分,可以分成两个来源。一是关中士子,再一个是江南是特别是福建路来的读书人。关中士子是地利,福建路的读书人则与苏颂有关。
苏颂己经二十二岁,这几年因为徐平的推荐,一直在崇文院读书。两家都有让他与盼盼结亲的意思,不过没有定下来。徐平是因为盼盼还只有十五岁,年龄太小,小孩子心志不定,最好再等个一年两年,盼盼自己觉得好才好。素娘则是因为苏颂学问虽好,但终归还没有中进士,有些犹豫。以现在徐家地位,不说非要状元才子,最少也要进士甲科吧。
苏家是想攀这门亲的,所以陇右都护府一说招募读书人到幕中做事,他们立即把苏颂派了过来。徐家终归还是徐平说了算的,徐平只要同意了,其他人不好说什么。
苏家是福建大族,书香门第,苏颂一来,跟着来了一大批同乡的读书人。他们很多都是关系联着关系,亲戚扯着亲戚,从小一起读书,有前程也一起搏一搏。
几个月的时间,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关中士子以张载为首,福建路的读书人因为苏颂性格关系,比较恬淡,并不是以他为首,而是以刘敞为核心。
刘敞是王尧臣的表弟,王洙的外甥,跟徐平从好多方面都能扯上关系。他是苏家的世交,从小时候就曾经与苏颂在一起读书,来到西北不但有苏颂引见,还带着王尧臣和王洙的推荐信。两个群体,福建路的读书人亲友关系复杂,关中士子则意气飞扬,平时免不了闹点小矛盾出来。不过年轻人正是上进的时候,小摩擦天天有,但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关系总体还是融洽的。他们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一起在陇右幕中见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269章 推开一扇门
这群年轻人中,徐平前世有印象的,是张载和苏颂两人。但这并不说明,其他人就比这两人差了很多,来到这个世界近二十年,徐平不会再产生这种错觉了。一个人能够扬名后世,是很多因素造成的。自己有足够成绩是一方面,还有学生子弟的因素。
最少在这个时候,学术上首先表现出别开一家气象的,是刘敞,张载还在一个积累的过程中。对于宋学来说,刘敞非大成者,非奠基者,但却是发端者。
大宋立国近七十年,澶渊之盟也已近四十年,新的社会现实,正在催生新的文化。徐平西北大胜之前,内部逐渐恢复繁荣起来的同时,外有契丹强敌,又有党项叛乱,让这个时候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得不与传统的文化割裂,寻找另一条出路。表现在学术上,就是“疑古惑经”。旧的理论已经指导不了实践,他们要突破牢笼,别开新局面。如果没有西北的大胜,这些人会压抑许多,对制度和文化更加不自信,更倾向于对人对内的挖崛。在西北战胜了党项,实际上已经把文化开始引入另一个方向,他们的表现注定与历史上不同。
从汉朝之后的学术传统,是以官方认可的传和注为核心的,一切都本于此,学者不得在此之外重发新论。至韩愈和柳宗元发起挑战,但并没有获得官方认可。不过他们开了一个好头,后来的人接了上去,现在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能有现在这个局面,赵祯的推动功不可没。真宗时候,曾经还想沿续唐朝的做法,以大儒对经典重新注疏,作为官方承认版本,最终没有成功,到赵祯就彻底放弃这想法了。
前几年《富国安民策》颁行天下,有经学宿儒问赵祯,这些内容非出于经典,是先贤所未述,这样由朝廷颁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赵祯回答:“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聘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章句,以拘牵之。而吾豪俊奇伟之士,何不以奋焉。”以皇帝的身份,正式承认学者可以不尊从古注疏。
这几年以京城为中心的士子的主流,是把《富国安民策》吸收到新的文化体系中,以李觏为代表。而天都山的大胜,又开了另一个方向,即《春秋》的尊王、攘夷之论。
刘敞出自《春秋》研究的世家,他自己在这上面用功很深。到了徐平幕中,随着战事连战连胜,正在影响着他走向一条新的道路。《春秋》一千年余来,纷纷杂杂,涉及到的各种著作、思想不知有多少。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尊王,一个攘夷,核心是华夷之辨。
现在党项即将收复,便面临一个问题,宋与党项的争端,是华夷之争,还是中国内部之乱。总之一句话,是内乱?还是外战?这关系到以后国策,不纯是文字之争。
这些年轻人现在除了每天做些杂事,还议论着徐平在军事政策上的文化含义,上追三代,下联当世,要从文化传统、精神内核上理出一个头绪。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讨论这次党项叛乱的性质。用一个高大上的名词,便是《春秋》学。对党项的处理原则,将直接影响到以后宋朝对外的态度,如何定义战争,如何处理争端。如果他们讨论出来一个结果,得到了徐平的认可,那么就很可能成为宋朝成例,为后世所遵循。
读书人的心思确实是多,在与这些人接触之前,徐平都没有向这方面想。不过他们想的也有道理,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战争也不只是简单的战争。不在这件事情上统一思想,那如何面对后面的对契丹之战?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没个谱。
本来读书人的思想没有分岐,元昊发,易服,立文字,明显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就是一场外战。但徐平对元昊的判决已下,檄文已传四方,明言元昊叛宋为不臣,虐民以为罪,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徐平的定性,明明是内乱。
在前方连战连胜,国势蒸蒸日上的时候,主持这些事情的徐都护不可能是错的。如果自己想的与徐都护不同,那一定是自己错了,要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的学习和传承。
这一点思想上的别扭,直接促成了刘敞大胆地完全抛弃前人见解。不光是连历代的注和疏不理了,就连左丘明、公羊、谷梁这三传也完全扬弃掉,直接从《春秋》原文找答案。
真论经学的水平,徐平连赵祯都不如,跟这些用心在这上面的年轻人相比,就更加说不到一块去。不过他还是愿意听他们议论,给自己以启发。
闲聊了一会军中杂事,张载突然对徐平道:“通经以致用,明天理以治人事。都护在朝中,三司新政致天下太平,西北连胜而服四夷,大丈夫功业不过如此!有此功业,必有非常之学。小子们在都护幕中,日常俗务缠身,不能时时聆听教诲,岂不惋惜!今夜风清月圆,都护有暇,何不提点我们几句,以后求学少走许多弯路。”
徐平一愣,看众人不但是张载,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在他们心里,还真地以为自己有什么惊世绝学,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经学,自己是真地不行,这不是学习能力的问题。实际上徐平自从决定考进士开始,便一直用功于历代经典,读书并不比别的读书人少。不过他前世已经有一套完整的哲学方法论,要接受新的放弃旧的不可能,只能是把自己前世的理论方法跟这个时代结合起来。这更加难,非一朝一夕之功。
前世徐平所学,无非唯物主义、辨证法、矛盾论、实践论、个体与整体、普遍与特殊等内容,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都是学校教的。徐平所长,不过是学得还算扎实。
看着大家期待的目光,徐平想了一会,突然心中一动,笑着站了起来。
这是徐平帅帐,有用来进行战事分析的黑板。走到黑板前,徐平掂起一枝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这没有问题,这年代讲三教合一,已经成了河湟一带高僧的契嵩便就对儒家经典用功很深。这时儒家的排外,主要针对的是佛教,以欧阳修为最。
用粉笔从黑板上“一”字处连了一条线出来,徐平写了“君子”二字。又从“二”字处连了一条线出来,写下“仁”字。再从“三”字处连一条线出来,写下“义”字。
这句话本来是什么意思不重要,君子、仁、义本来是什么意思同样也不重要,以意逆志,六经注我,新的思想不应该被旧的思想所束缚住。徐平要用自己的辨证法和矛盾论重新解释这一句话,这三个概念的含义。前世的思想,要为这个年代的思想推开一扇门。
这并不完全是生造。这句话不是为了这么解释说出来的,但确实包含了这个意思。君子、仁、义确实不是像徐平所想这样定义出来的,但从提出来,到后面洋洋洒洒文章,又确实带了这样的脉络。徐平新的理解,很容易就从故纸堆里找到支持。
第270章 以仁为本
见众人一副迷惑的表情看着自己,徐平道:“我起自进士,入仕以来,先历州县,再入三司。为官做的是实事,做实事讲的是提纲挈领,你们或许重说理,说理是不是这个规矩我说不清楚。兼览博照,多知道一些别人做事的办法总是不会错的。”
众人点了点头,知道这是徐平做事的办法,在三司如此,在军中也是如此。尽量以最简洁的方法把事情说清楚,理出其中的头绪,才好找出合适的对策。儒生确实不习惯这样做,因为他们要旁征博引,加之自己发明,这种说理办法与他们相性不合。
徐平又道:“你们讲天理人欲,辨人之性情,述仁义道德,探治乱之源。人生于天地之间,本于地气风俗,必受天理影响,却未必一切都由天理而定,很多东西还是由人自己来思辨做事形成一个样子。故曰天理存于人欲之中,要讲人的事,还是要看人自己。”
张载点头,转身对身边的人道:“都护所讲,柳河东之论也。”
徐平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在社会推崇韩愈的大背景下,他却喜欢看柳宗元的文章。刚开始是以为自己不喜欢跟这些儒生一样寻章摘句,所以才喜欢看柳宗元的小品文,直到最近自己的思想开始成形,才知道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后世曾把这两百年间的八个人合在一起,称为“唐宋八大家”,其中唐朝的便是韩愈和柳宗元。前世学到这里,总是以为这是八个文章写得最好的文学家,现在想通了,知道并不是这样划分的。“八大家”,是一种文化和政治立场的划分,其次才是文学成就。这八个人,是后来宋学的最核心部分,他们确立了一种文化传统,并由此试图确立政治制度。
韩愈祖追孟子,希望能够重建儒家道统,讲民重君轻,是宋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