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7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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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多是蕃部,但黄河以北,特别河西诸郡却多有汉人。虽然早已蕃化,成了末部族,但他们终究还是留着中原王朝的记忆。中原王朝的势力再次回到这里,他们重新束起发髻,恢复右衽,说回已经不太流利的汉话,几十年之后,便就与中原的汉人无异。
徐平西来,并没有想借用这些末人的势力。蕃化的汉人也是蕃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会跟自己一条心,一不小心就会筑成大错。这种误会是有前车之鉴的,党项的文化制度便就是借助于那里的汉人,他们也不会欢天喜地迎大宋王师。更不要说北宋末年,宋军一厢情愿地以为幽燕汉人会喜迎王师,最终铸成大祸。
正是不借助末人的势力,他们对中原王朝真挚的感情才让徐平感动,这种欢迎是出于内心,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便就是如此吧。
第94章 春狩防秋
康谷城很小,一提马缰眨眼间就能穿城而过。这座城纯是为了扼守交通线而设的军事要地,城中民居和商铺都极少,党项崛起之后,中原通西域的交通线大多都荒废了。
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徐平对桑怿和张亢道:“秦朝始皇帝派蒙恬北击匈奴,沿黄河筑四十四城,最西边一城便就是榆中。这城筑起来之后,西域商队入中原的一条大道就是走这里。从西域入青唐,到狄道之后沿汝遮谷到这里,再折向南走西使城,直达关中。党项占据河西之地,中原与西域的商路断绝,这城竟然荒废到了这个地步,一个商人不见。”
张亢连连摇头:“现在哪里还有商旅,周边都是放牧牛羊的蕃羌,没个生意人。”
徐平道:“没了商贾,市井便就冷清,对一座城来说,就少了人气。我们占了这里,厮又对朝廷恭顺,你们可以留意一下,能够招揽商人把这路开通了最好。”
一边说着,一行人进了康谷城的城主府。这处城主府是原来党项驻军主将的驻地,桑怿大军一翻过山来,他们便就闻风而逃了。党项人游牧为主,住的地方相当随便,这处城主府破破烂烂,他们也没有修缮,看起来非常破败。
张亢道:“自翻过山来,军中便就全力修谷口处的榆中故城,没有得闲修茸这里。节帅住下,只好受些委屈,是我等不恭敬。”
徐平笑了笑:“首先做正事,这些闲务才是可有可无。如果你们把这里修得光鲜,谷口的城却没有筑起来,我是要治你们的罪的,现在才是正好!”
进了城主府,把徐平让到上位坐了,张亢吩咐亲兵上茶。
饮过了茶,徐平道:“吩咐人今夜摆个筵席,请城里及周边部族的耆老来,敬他们一杯酒,问一问周边民情。这里既然是龛谷,末人聚居的地方,不当与其他番地相同。”
官员到了地方,置酒请父老,问民情,是官场的惯例。但是这惯例只用于内地,边疆蕃部并不适用。徐平在康谷城设酒,实际上是把末人视为汉人,使用内地成例。
张亢起身去吩咐了亲兵,重新落座。
徐平对张亢道:“此次到榆中来,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你。我们秦凤路在陕西沿边四路中兵力最少,战事移到兰、会两州来,现有兵力便不能支持。朝廷已经同意,让我们到川蜀路新招兵员,以七万为额。此次前去招兵,你为正任招兵使,经略司判官田况为副。宣威军副都指挥使的职事,由原陕西路转运使明镐接掌,他十天之内就到,你准备一下。”
张亢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喜道:“节帅的意思,我去掌兵?”
“不错,你一直不是想做统兵官吗?这次便就遂了你的意。新招兵员之后,自然不能全部放到宣威军和归明神武军之下,要另设一军,由你任统兵官,田况为副。兵员招来之后,我们秦凤路齐装满员约有十二三万军队,分为五军,桑怿的宣威军,高大全的归明神武军,你一军,曹克明一军,刘兼济所部划到秦凤路,别为一军。”
路之下的军是徐平规划的战役兵团,人数太多就超过了战役的规模,应当维持在三万人到五万人的规模,之下再设一级辅助的战役兵团,将一级。五个战役兵团,沿着黄河摆开,基本就能应付党项的大举进攻了。党项的军事实力也没有那么神奇,只有一年发动一场大战的实力,今年他们集中在麟府和延两路,兰州的战事要等到来年春天,徐平有一年的时间进行准备。这一年一边整训军队,一边占领各个军事要点,时间差不多够了。
现在党项的大军集中于东线的夏州一带,麟府路小战不断,将要发生大战的态势非常明显。包括徐平在内,很多大臣都上书要求严密防范,特别是不要只注意麟府路,延路与麟府路以黄河为界互为表里,也要特别注意。可惜范雍从年初开始不断鼓动属下兵将掩杀周边蕃部,上朝请功,把那里的蕃部得罪遍了。现在党项大军来了,他又没了主意,对元昊的情况一头雾水,举止失措,形势非常不乐观。前世的历史上知道,这几年宋军对党项有几次大败,徐平估计今年只怕在延路就会有一次。但具体经过他又不清楚,只能数次上书让延路加强战备,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遥远的东线徐平管不到,有心无力,只能在西线给党项造成足够的压力,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下年一切准备就绪,强攻兰、会两州,元昊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东线去了。打掉卓罗和南监军司,河西必然生变,先断党项一臂。打掉西寿监军司和静塞监军司,葫芦川谷道就畅通无阻,党项腹地门户洞开,东线可能再无大战。
向桑怿和张亢两人分析着局势,两人连连点头。打仗最怕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只要战略清楚,布置得当,敌人想抓破绽也没有那么容易。而一旦形成硬碰硬的局面,党项骑兵多机动力强的优势就被抵消,胜负手逆转。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思考,接下来对党项的战略徐平心中已经慢慢清晰,对两人道:“将来一年,我们重在练兵,防秋之前各军要整训完成。朝廷年年讲防秋,下年我们不但要防秋,还要春狩。来年春天,以宣威军和归明神武军为主,将对周边党项以及归附党项的蕃落部族,猎于他们的土地上。春天是牧民最重要的季节,繁殖幼崽,护养冬天存活下来的牲畜,错过了这季,他们一年的生计就没有了着落。那里党项无力集中大军,我们的大军趁势前出,不占土地,只是破灭各敌对蕃部,抢夺他们的牛羊马匹。哪怕抢不到手里,也要杀死,断了他们一年生计。春狩防秋,一攻一守,是我们对周边蕃部的策略。”
张亢笑道:“节帅如此做,可是对蕃部的绝户计!”
“不绝他们的户,他们就骚扰不休,有什么办法?在宣威军和归明神武军春狩时,其他各军整训部伍,也可以派出小队随两军前出,以训练为主。能战的兵才是兵,凑数没有任何用处,用春夏两季时间,各军要把招来的兵变成战兵。”
徐平又道:“对于党项的方略,大的方向是西边对兰州围而不打。现在我们占住了榆中这处要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如果党项派大军守兰州,我们就前出以优势兵力聚歼敌人。如果他们不守,我们也不攻。留着兰州,则邈川、宗哥就与我们阻绝,暂时不用对付他们,没必要为厮火中取栗。集中大军,准备秋天攻会州、西寿监军司!”
兰州是处战略要地,但并不是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最有价值。那里四通八达,周边道路多,关隘也多,占了之后要用大量兵力防守,现在并不划算。集中优势兵力,借机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才是正确的做法。
第95章 垂钓黄河
说到这里,徐平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转过年来,等到川蜀的新兵招到,帅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训练新兵。榆中县这里,以宣威军和归明神武军驻守。宣威军驻原党项西市新城党项旧名不可再用,当禀过朝廷之后别赐新名。自西市新城到榆中秦汉故城,旧汝遮谷段,是宣威军所管。归明神武军驻李诺平寨一样也要朝廷赐新名。归明神武军同时兼领阿干城,扼阿干河谷到兰州的道路。如果来年党项大军进驻兰州,则由宣威军正面对敌,归明神武军沿阿干河谷进击兰州。阿干河入黄河的地方,北面是山,山河夹峙间是一处天然关口,占了那里,就把党项军关在兰州城里了。今年冬天,趁着农闲无事,你们两军要在这些地方建起城堡,驻防大军,同时整修道路。”
桑怿应诺,明白徐平这样布置的意图。榆中这一处小盆地中间是山,把盆地分成了两部分,这两部分向着黄河方向收缩,最后收成了一个出口,就是秦汉榆中故城所在。党项要从兰州方向进攻,只能强攻榆中故城。阿干河是盆地西边的一条黄河支流,李诺平寨附近有道路与河谷相通,道路修整之后可以沿河谷出击,切断兰州城的西边退路,就把来犯的党项军队关在兰州的谷地里了。当然兰州向北还有道路,但要过黄河,这个年代黄河可不是那么容易过的,有渡船一天也过不了多少人。
徐平的布置,不是立足于死守榆中县地,而是要借机歼灭来犯的党项有生力量。对游牧民族作战,占地盘的意义不大,最要紧的还是要歼灭其机动力量。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打掉了其精锐主力,其部族联盟自然也就散了。
张亢道:“依节帅如此布置,便如在黄河边下钩钓鱼,兰州城便就是饵了。那里西连河西和青唐,北通党项腹地,昊贼想不来咬都不行。”
徐平摇了摇头:“这你就错了,昊贼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狡猾阴鸷却是天生,我猜十之**我们这个饵是白下了。只是我们现在手上兵力不足,也只能如此布置。要想以围点打援消灭敌人,则必须攻敌不得不救,兰州对党项还远没有这种地位。来年党项出兵,保葫芦谷道安全是不得不做的事,怕的是他们不从我们这里下手,而是从谷道东边出兵。”
对相邻两路的宋军,徐平实在没有信心。党项只要试过兰州这里不好打,很可能会从环庆路和泾原路下手。环庆路庆州、环州在一条道路上,直通韦州的静塞监军司,那里逼住党项大军,才能逼他们不得不来攻兰州。但他们做得到吗?
桑怿道:“节帅说得是,我们这里如此布置,党项轻易不会来兰州对阵。下年战事只怕还是在环庆和泾原两路的可能性多,昊贼岂会轻易钻进这圈套里来!”
“说到底,自己手里兵精将足才是根本。等到我们新招的兵练得精熟,也就不用靠着地理与党项对敌。到时我们攻下会州,直逼西寿监军司,就不由不得党项人了!”
徐平正说着,桑怿亲兵来报,外面的酒筵已经摆好,请的周边耆老都到了。
徐平起身,对桑怿和张亢道:“走,我们出去请耆老一杯酒!自来西陲,久不行这些朝廷礼仪,都快要忘记了。过了黄河,多是末部族,汉人就多了,你们要约束部伍,注意行止。王师北来,若是连这些中原遗民的人心都笼络不住,我们就愧对朝廷了!”
张亢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这也有些不好做,他们说是汉人,其实跟蕃羌一般。对他们恩礼重了则得陇望蜀,难以满足,又引蕃部不满。恩礼轻了,又心生怨恨,生起二心。”
桑怿沉声道:“世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无非如此!”
徐平笑道:“孔子还有一句话,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忠于事而恕于人,你们把握住了这一点,相处起来其实也不难。事关军机政事,则把他们看作蕃部即可,心中切不可存一丝侥幸,这是忠于事。非关军机政事,则多示之以恩,如内地州县百姓一般待之以礼,这是恕于人。要选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就只看他们了。”
三人说着,到了前面客厅,一众等在那里的蕃落首领一起行礼。
说是请耆老,实际上来的都是大小蕃落首领,既算不上望重,更配不上德高。末虽然多是汉人之后,但他们来到这一带就是作为吐蕃奴隶,中原的礼仪制度早已经没有了记忆,组织形式学的是周围的蕃羌部落。不能改变他们的经济基础,他们就很难改变成中原地区的政治制度,政治和文化不改变,仅一个汉人之后还不足以让徐平把他们看成自己人。
众人落座,徐平起身举杯道:“这里本是秦汉故地。秦统一天下,初设郡县就是在秦州之地,将军蒙恬北逐匈奴,沿河筑四十四城,榆中这里就是极西第一城。晚唐离乱,这里陷入蕃胡,中原无暇西顾,你们与蕃羌杂处,受了苦楚。这一杯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