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66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往年的闰年录,大多数州县都是把旧的数字抄一遍,然后根据印象修修改改,便就完成了。也不能说这样做的准确性有多差,因为传统上经济的波动本就不大,即使有误差也在允许的范围内。今年就不行了,地方州县报到三司的账籍,徐平要求确有所据,事后会由审计司审查,一旦发现造假便从严处分。而且要按照三司发下去印好的格式填造,不再使用以前的公文格式,里面的统计分析数字必须准确。
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经济普查,完成之后就是年底徐平要上给朝廷的《景会计录》。
宋朝的《会计录》承袭自唐朝的《国计簿》,不过内容更加详尽,包罗经济和人口的方方面面。而且宋的《会计录》不仅有数据统计,还有对数据的分析,及经济政策的建议。
从宋立国,太祖便就要求制作《会计录》,但真正完成的第一部,却是时任三司使的丁谓在景德四年上给朝廷的《景德会计录》,这是大宋第一次全面的经济普查。
制作《会计录》这么大的动作,都是有目的的。当时丁谓上《会计录》,是因为真宗东封西祀,花费甚巨,引起了朝野的反对,丁谓上《会计录》表明国家财政足以支撑。而徐平重修《会计录》,自然是为了新政的推行,以及为将要到来的战事进行经济摸底。
从年初开始准备,到进入冬天正式开始统计,任务之艰巨非外人所能想象。
丁谓当年,所处理的文本账籍约在十五万份左右,到了徐平的这个时候,已经逼近五十万份了。三司连官带吏全部算上,干活的不干活的,在编一共约近千人。要在两个月内处理数十万份的文件,而且还要统计、分析,提出建议,基本全部都没有了业余时间。
长官厅里,徐平处理了一堆例行的文书,喝了口茶,派人把郑戬叫了过来。
叙礼落座之后,徐平对郑戬道:“《景德会计录》,只记天下户赋、郡县、课入、岁用和禄食,其余全部归入杂记。今年会详细析分,大致情形你也知晓。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前人没有做,而我们今年要做的,交托在你这里。”
郑戬恭声道:“下官听候省主吩咐。”
“州县和三司场务以及银行、公司报上来的数据,到底是对与不对,有对有错的话可以信多少,你要给出一个准数来。还有,随着《会计录》,年底还要上《审计录》,比如今年京师银行被人骗贷,便就要有详细的分析。”
郑戬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审计录》下官正带人在做,应该是误不了事。但这报上来的数对不对还有迹可寻,只要派人用心去查就是。不过剩下的时间短暂,肯定是查不完的了。至于要信多少,这从何说起?”
徐平道:“你在审计司天天跟数字打交道,天下的账籍何止千万,哪里能够全部查得过来?当然是先抽查一些,估计出一个可信度来,再决定要查哪里,从哪里着手。你现在觉得摸不着头脑没有关系,去学就是,我们有会的人吗。司天监的贾宪和卫朴两人,算学精通,你可以去请教他们,把这本事学了来。”
郑戬道:“若是有这等人才,只管上章把人调拨到三司来就是,以后总是用得着。”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笑道:“若是普通人,调来当然没有问题,这两个却是不行。他们在算学上都别具巧思,天纵之才,到三司来管钱粮若是其他衙门说我们三司都是钱粮之吏,我肯定要生气,但用这两个人,那只能说做钱粮之吏可惜了。算了,你行文司天监把这两人借来一两个月,从衙门里找几个心思通透的,把该学的学了就是。以后要到审计司里做官,最起码得把这些算学上的这些学问搞清楚了。你也一样要学!”
郑戬苦笑,自己都四十多岁,人到中年了,再学这些岂不是一种折磨?这几年一直跟审计打交道,算学的知识他已经学了不少,官员中算是专精人才了。但要跟司天监那些怪物比起来,自然是天差地远。在普通人的眼里,司天监的那些都是半神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这些官员当然不会那样想,但却知道需要的算学知识的复杂。
徐平前世做的就是这一行,看到数据首先想到的是统计分析,然后就是置信度。这个年代数据采集太过随意,这些数据统计分析未必会有想象中的效果,但把这些概念建立起来,一步一步让人接受熟悉,总是好的。《会计录》这么大的工程都做了,也不差这点。
《审计录》是以前所没有的,此次列到《会计录》当中,标志着审计行为重要性的提高。有账籍就有审计,官方的这行为怎么也有千年传承了,只不过重要性不同罢了。以前尚书列曹中有比部,唐时比部归于刑部,主要的职能就是审计。入宋之后三司初期更加专业化了,功能分属于勾院、磨勘院和理欠院,徐平又把勾院和磨勘院合并成了审计司。
这样做的原因不是因为前世有影响,而是面对的事务不得不如此。从新政开始,大量的公司和商业机构的出现,而且很大部分是由官府掌握,强大的审计部门是必须。
新政要想推行下去,经济要想平稳运行,称职的审计部门不可或缺。人的智力部是有上限的,当数据超出了一定的范围,再聪明的人也不能靠自己的脑子来掌控。以为凭自己的智力就可以算无遗策,最终只能是一塌糊涂,被跟着自己干事的人坑死。
以丁谓之奸滑,恨不得把国柄操在自己的手里,谁也不告诉,都要用专业人才详理数据,才能智珠在握,徐平又怎能例外?以为这些数据不整理出来自己可以混水摸鱼,那是把国家当小作坊了。天下数百州军,几千万的百姓,涉及到的数据动不动就要亿万计,一个想不到,针眼大的漏洞就有可能漏进十二级的台风来,岂能掉以轻心。
完成了《景会计录》,新政就算真正走上了正轨,效果如何都摆在明面上,一切都有数据说话,反对或者赞成不再是耍嘴皮子了。
第306章 货币循环
知道《会计录》的编纂不容易,但当徐平把《景会计录》上到朝廷的时候,其复杂还是远远超出了朝臣的想象。篇幅浩繁不谈,里面分门别类,几乎包含了社会经济和人口的方方面面,而且都有详细数据。既有对过去的总结,也有对未来的展望。
这样一部《会计录》,加上年底徐平上的三司对一年财政预算执行情况的奏章,一下子就把年底的朝政填得满满当当。这么复杂的内容,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朝会所能够讨论的内容,只好让有资格讨论的朝臣以奏章的形式参与,高级官员集议定夺。
皇帝亲自参加的正式集议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了,此次赵祯打起精神,每天都抽出一两个时辰,在崇政殿亲自主持。三司正副使全程参与,审计司和桥道司等专门衙门则按诏令到场,中书门下、枢密院和御史台是当然参加的,至于其他当员,是就敕令了。
经过了几天的预热,今天终于到了要深入讨论的时候。徐平打起十二分精神,带着三位副使和郑戬,让差吏抱了厚厚的材料,早早到了崇政殿。
今天在这里当值的是石全彬,因为早有决定,三司官员可以提前进殿,一见到徐平带人到来,他便带人引了进来。带着小黄门忙忙碌碌帮着布置各种展板,整理分发材料,忙了一会石全彬不由笑道:“谏议,这一阵忙,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奉诏去南海市珍珠,你在邕州给我讲蔗糖务的事务。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官员费这么多功夫,把所有的事情都条分清楚,一一讲出来便就跟你在旁边看着做的一般。没想到十年之后,谏议做到了计相,还是这样做事。朝中官员有这份毅力的,只怕只有谏议一人了。”
徐平笑道:“怎么如此说?你看现在三司属下,哪个不是这样做事?以前不是没有人愿这样做,只是没有这规矩,只要定了规矩下来,大家自然就会照做。”
看着一边紧张地指挥手下差吏布置的赵贺、王惟正和张存三人,石全彬也只好相信徐平所说的话。王惟正和张存倒也罢了,赵贺可是元老重臣,本官与徐平相当,只是职比徐平低一些罢了,做起事情来也没有私毫马虎。对他们几个人来说,能够有机会参与这样一次《会计录》的编纂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足以名留青史了。
刚刚布置好,徐平众人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赵祯便就与一众大臣进殿。
大臣们行礼如仪,赵祯给宰执和侍从大臣赐了座,上了茶汤,集议便就正式开始。
李迪首先问徐平:“前几日你上奏章,说是今年课入足以偿年付初从三司银行借入的欠款,还略有剩余。按说你们三司今年花的钱远多于往年,收入相抵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最近各路漕司上章,说是今年地方多有羡余,要求酌情上交朝廷,你因何拒绝?”
徐平躬身行礼道:“禀相公,现在三司所花的钱实际上是出自银行。实话实说,银行做起事来,实际上是会从地方敛财到京城的,再要地方羡余,着实多此一举。再者,地方州县往年因为钱粮入京,花起钱来捉襟见肘,欠账不少。今年钱粮宽松一些,便就让他们花在地方上,该筑路筑路,该修桥修桥。而且有了银行之后,原则上不允许地方有钱积存下来,最好是让他们来年全部花掉。只要这钱是花在百姓身上,便就是好事。”
陈尧佐不由皱了皱眉头:“天灾不可测,如果地方没有积存的钱粮,遇到水早之灾,又当如何?朝廷拨付,大多数时候可是来不及。需知人命关天,那时候容不得半点迟误!”
“回相公,粮是要攒的。这个没有办法,手中有了粮,心中才不慌。不许他们积存的是钱,现在大额都是纸钞,只有花出去才是真钱,攒在手里对官府来说没有用的。如果遇到水旱天灾,由银行拨付即可,紧急时候,可以向本地银行暂时借贷,事后免了利息就是。”
朝廷是管着印钱的,对纸钞来说,印出来之后花的越多越好,不但不能存在手里,在经济系统中周转的次数越多越好。交易总额上去了,说明经济越加活跃,三司收到的税也水涨船高,这才是真钱。不过对于三司之外的官员,要接受这一观念还有难度,需要时间让他们慢慢适应。而且在许多官员的心中,总觉得用纸印出来的钱不把稳,一旦百姓不认了就成为废纸,所以政策一直趋向于保守。却不知道涉及到全国百姓这么大的人群,信心分析之类的绝不可以使用一闪念、怎么想这种主猜人心思的方法,不管是信心的建立还是崩溃,都需要客观事实和政策做依据,而这正是现在的官员所缺乏的科学观念。
钱监印钱,银行和官府使这些钱进入经济流通领域,以三司铺子为骨干的官办商业机构再利用制出来的货物把钱回收,完成一个大致的经济循环。会影响货币信用的,是三司铺子利用货物回收纸币的能力,只要三司铺子经营健康,纸钞就不会贬值。反过来一旦用纸钞买不到三司铺子价廉物美的货物了,哪怕官府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保证纸币的信用。
本来没有三司铺子,官府保证纸币信用的方法是用税收等手段回收。但徐平在三司的政策一直是尽量向外花钱,收钱是从城市的工商业收,而对于农村两税,税赋则尽量收取实物,甚至拨出专款用纸钞收购粮食等实物。税收回笼货币的手段,便就大打折扣了。
农村商品经济不发达,这种情况下一旦把税赋货币化,会极大加重农民的负担,特别是加重底层农民的负担,引起社会不稳定。因新政引起社会动荡,是徐平所极力避免的。
这就是先发者的优势,如果现在世界上已经出现了成熟的商品经济为主的国家,国际大市场有了框架,后发者便就没有这么从容。为了发展工业,取得对国际市场的已有商品的相对优势,就只好从农业中吸取利润补贴工业。现在世界上根本没有竞争者,就不需要采取那些极端措施,发展工商业的同时,对农业进行松绑是可行的。而且作为先发者,是从最容易赚钱的轻工业开始的,重工业发展使用的是轻工业的积累。
编《会计录》,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把这些经济规律表现出来。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放下了固有的印象,自然就能够认清这些经济活动的本质,总结出规律。
几位宰执相公实际上已经从《会计录》中发现了这些端倪,现在他们就是要通过此次集议,为心中的疑惑找到答案,真正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所以别人有任何问题就问,徐平一一耐心地解答。这次参加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