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4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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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王中庸对坐在对面的几位番人道:“诸位,莫看这里简陋,却是京城里面有名的铺子。日常只要来得晚一点,便就没有位子,只好等在一边。”
番人里一个领头地道:“提辖,你有官在身,何必守那些规矩!”
“国使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铺子的主人,你们知道是哪个?”
番人道:“莫非民是朝里官员?我听说宋廷里面,官员不是不得经商吗?”
王中庸摇摇头:“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绝对。都不是自己出面,让家里的干人打理,只要不放贷,朝廷便就不管。这铺子的主人,一个是天圣八年的状元,现在管着营田务的王君贶。他平时不来,管事的是他家里的干人。”
“哇,状元!”领头的番人倒没说什么,其他几个手下却交头接耳,连连惊叹。
宋朝的具体官职,番胡又哪里能够分清?尤其是这个时候官、职和差遣都是分开来的,本国人还头大呢。但状元就不同了,隔几年天下才出一个,这些番人日常在本国也听说大宋的繁华,状元游街更是经常提起。在他们心里,状元也就是比皇帝、太后、宰相这些人低一些,是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
领头的那一个其实是汉人,只是自小就生长在党项的地盘上,大了也就为党项做事,名叫尹悦。这次作为国使到大宋来,除了明面上的交聘和一些杂务,实际上还带着秘密任务。现在的党项首领赵元昊,经过几年的试探,有些心动,想向大宋的土地下手了。他们这一群人,便就是受命来探查大宋的虚实,兼查山川地理,为日后进犯大宋做准备。王中庸受命,接待他们。
徐平依着前世记忆,多次提醒朝廷日后党项必反,要多加防范。但掌权的哪个听他的?提醒朝廷注意党项的多了,也不差徐平一个。而且由于徐平带过兵打过仗,别人生怕他是要生事立功,更加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此时朝廷的政策,是重北边契丹,轻视西北的党项。党项的使节到京城来,甚至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任由他们自己找店居住,随便在民间买卖贸易,随便走动。
在宰执的眼里,党项小蕃,能够翻起什么风浪来?
尹悦见自己手下的样子,有些没面子。虽然是状元,但是天圣八年的,这才几年的时间,能做到什么大官?这些番人真是没见识。
咳嗽一声,尹悦问王中庸:“提辖刚才说是一个主人,莫非这店还有另一个主人?”
王中庸道:“不错。另一个就更加厉害了,是天圣五年一等进士,出仕之后到岭南邕州任通判,几年之后权知州,以一州之地破交趾一国。如今爵封永宁郡侯,以龙图阁待制任三司盐铁副使。”
尹悦听王中庸说完,嘴巴不由张了开来:“这里,这里是徐龙图的店铺?”
王中庸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你说,以我们的身份,到了这里,又算得了什么?我官职低微不说,永宁郡侯只怕也不会给党项使节面子。”
尹悦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果大宋还有一个人不把党项放在眼里,那一定是徐平。曾经灭过一国了,又怎么会在意另一个小蕃国?
王中庸见了尹悦的神情,向他探着身子,压低声音道:“不瞒国使,如今原先的交趾国王李佛玛,就住在京城里。有闲,我带几位到他府上看看?”
“不必了!怎么好去打扰?”
尹悦忙挥手拒绝。开什么玩笑,李佛玛现在必然是被监禁,这是要给自己示威啊。
王中庸笑笑,坐了回去。这几个党项的使节,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么行?还是徐平的名头好用,果然一下子就吓住了。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客人的喊声:“柳八娘子来了!八娘子,来唱一曲!”(未完待续。)
第141章 永宁侯不得意?
听见外面的声音,王中庸不再理尹悦,侧着身子,静听外面。
尹悦见了奇怪,问道:“提辖,外面来的柳八娘子是什么人?汴梁城里有名的歌者么?这里如此嘈杂,有名气的歌者如何来这种地方?”
“嘘——”王中庸示意尹悦放低声音。“八娘子是陕西路人,偶然流落京城。前些日子永宁侯填了一首新词,一般的歌者都唱不得。我们京城里有个擅长填词作曲的柳七官人,依词制了新曲。因为词义颇壮,只有柳八娘子唱得。”
“柳七官人,我们知道,知道!我们那里,最喜欢柳七官人的词了!”
王中庸转头,看了看兴奋得脸都发红的一个三十多岁长得非常壮实的党项人,心中有些不屑。这个党项人叫作康狗狗,也不知道是党项语还是贱名好养活,不管怎么样,作为到大宋来的使节,文书上有这么个名字着实让人忍俊不住。
凡有井水处,就有人歌柳词,这话可不仅仅是说的中原,更是说的西北尤其是党项一带。文人有种种顾忌,对柳三变的词还是排斥的多,党项自赵元昊上位,有意排斥汉人文化,诗书是汉人没用的东西,粗鄙无文才是党项男儿本色。讲男女之情语义又浅白时而夹杂俗语的柳词,成了党项人的最爱,传播极广。
尹悦是读过书的汉人,虽然一直在党项人那里长大,现在也是为党项人效力,心里还是为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自豪。跟着自己的这几个党项人,都是最近几年赵元昊上位后的新贵。除了两个僧人曹广智和席智清,那三个傅丑奴、酒五斤,再加一个康狗狗,在他眼里都过于粗鄙,有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随着一声琵琶响,外面嘈杂的声音突然间就一下子不见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柳八娘的歌声在外面响起,伴着清脆的琵琶,豪迈的铁绰板,歌声在夜空里飘荡。
待到一曲终了,外面叫好声哄然而起。
恰好小厮端着水盆从外面走进来,王中庸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钱,对小厮道:“小二哥,这几个钱你拿出去给八娘子,让她闲时买个桃啊杏啊的吃一吃。”
小厮把水盆放下,接了钱,转身出去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柳八娘时来运转。店里欠的药钱店钱全部免了,而且任由她住在那里,不但不收店钱,还管着一日三餐。最让柳八娘开心的,就是刘二那厮被抓到了开封府里,店里主管和小厮再没一个人敢向着他,判了个逼(女干)未遂。虽然没有从重发落,只是打了一顿板子,总还是恶人有恶报。
因为这一首新词,柳八娘也不再到处在店里赶着给人唱曲,受人羞辱。现在要找她可是不容易的事情,捧着钱也要看她自己的心情。
徐平是开封城里的本地人,街头闲汉里还有以前跟他一起走马斗狗的。如今在朝廷里位居高位,他就是开封城街巷里的传奇。虽然皇城底下,这种传奇从来不少,徐平最难得的就是跟杨景宗那些人不一样,不是靠着亲戚裙带关系,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凭着实打实的功绩升上去的。
日常开封百姓吹起牛来,经常有人来一句,想当年永宁侯白衣的时候,也是跟我一起如何如何的,往往引起周围的人侧目。
一首徐平填的,跟其他曲子不一样的新曲,自然受到开封百姓的追捧。
没几天,那店里不要店钱柳八娘也不在那里住了,到城北租了个小院,雇了个小女孩跟着自己。闲时便就出来唱上两曲,得的赏钱尽够自己生活了。
尹悦沉默不语,其他几个党项人却议论纷纷。
康狗狗最憋不住,对王中庸道:“提辖,这曲子也是柳七官人的?”
王中庸点头:“不错。没有柳七官人的才情,哪个能依这词制新曲!”
先吹管成曲,再依着这曲子填词,叫作度新曲。先依长短句惯常的格律,写成新词,再按照这新词谱曲,叫作制新曲。跟后世的先谱曲子再作词,和先作词再谱合适的曲子,意思相差不多。而像这一首《破阵子》这样,格律不变,宫调变了的,则称犯。说起来名目繁多,实际上对于精通音律的人来说,则是信手拈来,相当随意。
词里的起韵不算,收韵的地方一韵是一拍。语音的平仄变化,再加上拍子的紧慢缓急,这是格律限制音律的地方。两方面结合得好,就是好词好曲。
传统的越是雅词越是强调字正腔圆,所以后世可以不讲究歌词的平仄变化和格律,这个年代的词却是不行。曲受词的格律限制,必须与词甚至词义配起来。
柳三变之所以觉得这词难配曲,就在于词义和以前习惯的平仄节拍不合,必须要换宫调,而且要制新曲。最终靠着柳八娘,实现了词和曲的完美结合。
王中庸虽然是武臣,诗词却不陌生,年轻的时候还跟文坛领袖杨亿交往甚厚。柳七为这新词制新曲的精彩处,他能领略一二。
见问话的康狗狗听了自己的回答一脸茫然,不由道:“怎么,这词不好吗?”
康狗狗摇了摇头:“也算不上差,只是有些平庸。柳七官人何等的大才子,怎么会做这种平平常常的歌曲出来?唉,着实是有些失望。”
王中庸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这个以前山上放羊的家伙还有什么高深见识?竟然认为这词曲平庸。不由问他:“如何这样说?你不妨点评一番。”
“这曲子,调子高,嗓门大。我们那里,平常山上放羊,地里做活,没事了谁都能够吼两句,都是这个调调,有什么稀奇?就要那种你侬我侬的小曲,唱着男男女女的心里情话,听着那才有意思呢!这种,听得腻了,不好听!”
说到你侬我侬四个字,康狗狗的脸上竟然泛起红潮,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这四个字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尽得江南旖旎风光的神韵,跨越千万里的距离,就砸在了他的心里。一说起来,就莫名地兴奋。
王中庸看了康狗狗的神态,心里啐了一口,骂声晦气。还以为这厮有什么高深见解呢,没想到只是这不合他心里喜欢的调调。民间小调,江南采莲,溪边垂钓,川峡踏歌,闲跳竹枝,这种曲子多了去了,还非得山上放羊啊!在中原,在京城,自然是因为那种曲子有特殊适用的场合,而柳八娘唱的这曲子又有自己适用的场合。自己受命陪伴这种人,也真是倒了大霉。
不理康狗狗,王中庸见尹悦沉默不语,不由问他:“国使,这曲还可听得入耳?”
尹悦勉强点了点头:“曲好,词好,难得是词曲相得益彰,不愧是大家手笔!”
康狗狗见自己的上司夸赞,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怕他满肚子的学问,乖乖地坐了回去,不敢再说话。
听了尹悦的话,王中庸的面色才缓和下来。都说党项新主赵元昊野蛮不驯,还好仍然知道分寸,派来的使节领头人还靠谱。要都像康狗狗那样,简直是灾难。
尹悦又道:“这词是出自永宁侯之手?”
王中庸点头:“不错!近几年朝里大臣,也只有永宁侯经过大战。不是他,谁能够写出这种味道来?听在耳里,直如亲身到了战场上一样!”
尹悦问得愈发小心:“我听说,永宁侯跟上国国舅李刺史家里是世交,他自己又是一等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深得大官家信任。怎么,词里却有些不得意?”
看尹悦的神情,再听他问的话,王中庸悚然一惊,想起来这可是别国使节,而且近几年说是元昊将来必反的人着实不少。话语里也谨慎起来:“永宁侯自然是深得圣上信任的,至于不得意,又从何说起?二十多岁,位至侍从,爵至郡侯,在三司里做到盐铁副使,本朝立国六十余年,有几人能够如此?永宁侯是文人,文人填词,总是难免有些伤悲春秋,不然不就失了韵味吗?”
见王中庸心里有了防备,尹悦强笑道:“哈,哈,提辖说得有道理。永宁侯在邕州在以一州之地灭人一国,在西北也有好大名头,我们都听说过。想来这种立不世功勋的人物,怎么可能不得意?是我多心了!”
王中庸道:“听首曲子不过是娱乐佐酒。对了,那里有清水打来,我们先净一净手,一会酒肉上来,我今日跟诸位不醉不归!”
说完,请几位使节过去洗手。
康狗狗第一个站起来,到那边围着放水盆的架子转了几个圈。
精致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精美的搪瓷脸盆,旁边搭着干净的毛巾。脸盆的下方架子的中间,有一个小格子,放了个汝瓷的肥皂盒,里面一块带着香味的肥皂。
这小小的酒铺里,随便这样一个洗手的小摆设,可是镇住了这几个党项人。都说中原繁华,锦绣铺就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