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第2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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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志同道合,在这件事上看法一致,合作的也好。我在京里是出名的臭脾气,能和我称上朋友的,便只有侯兄一人。当日侯兄初到京里,正赶上我被债主追的紧,多亏他那一锭银子,才解了我的围。事后才知,是你给老师的程仪,这么算,我其实是欠了你的情。”
范进连连说着不敢,花正芳却道:“别客气。侯兄的弟子,我该骂也是要骂的。可是一个敢公开教训冯阎王的书生,我花某非但不会骂,还要好好结交他一番。走吧,到我家中坐坐,正好我有几篇窗稿在手,你可以拿去看看。文风只要刻意与我相反,尼姑子那就不会不录你。”
侯守用也在旁帮腔,范进就没法拒绝,四个人一路向着老人住家走去,他们住的地方离便宜坊倒不是很远,在达智桥胡同。因此没走太长时间,便到了地方。
老人拍响了门,时间不长,便有个妇人出来应门。那妇人年纪倒是很轻,一身粗布袄裙,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侯守用也不与她招呼,只拉着范进走进去,花正芳则道:“去,把继荫叫来,就说他平日念叨的范才子到了,还给他带了礼物。你去烹些茶来,用最好的茶叶。”
时间不长,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走进上房,先给花正芳及侯守用见过礼,又来拜范进。房间里的灯很暗,多半是心疼灯油,家具陈设也极一般,比之江宁那边普通百姓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房子低矮,窗纸有破损的地方,人坐在里面,就能感到有凉风往屋里灌。
借着昏暗的灯光,范进打量着孩子,见是个虎头虎脑一看就招人疼爱的男孩。其显然受过严格的教育,不像这个岁数的孩子那样活泼爱闹,反倒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沉稳,像个小大人。即便见到自己这个偶像,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就是过来喊叔叔,然后乖乖退到一边,等着父亲命令。他身上衣服明显单薄,即使拼命控制,也能看出他在打哆嗦。
花正芳的谈性,并没因为天气或是儿子的冷而受影响,相反天越晚,精神越是振奋。等到妇人送上茶来,借着苦涩的茶水提神,先是又问了问牛痘的事,接着与范进又谈了一番文章,随即话题又落回冯邦宁身上。
“退思,你可知我住这房子是什么所在?大名鼎鼎杨忠愍(杨继盛)住的也是达智桥,供奉他法身的庙宇,离我这住处也没多远。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就带你去烧一柱香了。当日忠愍公不惧权宦,上本直劾严分宜,身死而名存,侠骨留香,青史标名。我们做言官的,做到忠愍公那般,才算是做出了些样子。当日他老人家不惧分宜,我也不会怕冯保。一会我就写本,明天递上去,好好参他冯保一本。”
侯守用道:“年兄,咱们没有证据,只怕碰不动他。”
“你以为有证据就碰得动他?慈圣、张江陵加上冯保,他们三人内外相连如同一体,你我又怎么奈何的了他们?就算拿出如山铁证,又能动他分毫?正如当日严分宜圣眷正隆,难道忠愍公不知自己上本无济于事,反会罹祸?之所以敢上本直谏,一是让奸贼知道,朝堂上依旧有忠介之士,不会看着他们胡作非为。纵然不能让其改弦易帜,也能让他们有所收敛。二是要借自己,唤起天下人的血气,让所有忠义之士都发出声音,直斥权宦。我今日上本也是如此,得让冯保知道,这个天下姓朱,不姓冯,不是他和他的侄子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再说,陛下年少身边又都是冯保的人,耳目难通。我们做大臣的本分,就是把真相告诉皇帝,让陛下知道这个天下真正的样子是什么。这份奏章或许不能把冯家怎么样,但可以让陛下知道,他的冯大伴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起到这个作用就足够了。等到将来陛下亲政,自会有所处断,我们也尽到了人臣本分,虽死无憾!”
范进心里明白,花正芳做这件事,固然是因为自己差点被捕一事而起,实际也是在心里早已经酝酿了很久,只是借这件事发作起来而已。
即便是自己劝,也是劝不住的。他心里暗自叫苦,本来以为借着锦衣抓人的事,给自己扬名,不想反倒成了花正芳发难的机会。自己既想做江陵门婿,不想和冯保关系弄僵,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两下交谈了一个多时辰,范进才告辞而出。花正芳送了几人出门,范进与恩师交谈几句,也分手告辞。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什么行人。薛五大着胆子拉住了范进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互相温暖着对方。范进回头望了花正芳的房子一眼,薛五道:“退思在看什么?”
“看灯光,天这么黑,那里还亮堂点。”
“那里亮?不可能吧。那灯那么暗,连房间都照不亮,这里怎么看的见。”
“那是灯少,如果这里大明每一间房子都点着那样的灯,天就不会黑了。”
薛五不明所以的愣了愣,范进一笑,“走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那灯可以照亮天地,但照不亮自己,我也不会去点。”
两人向着租住的地方走着,范进口内轻轻念叨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第二百四十章 片言变成无情棒
天已经很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能摸着黑前进,速度便走不快。这一带没有卖灯烛的店面,即使身有武艺,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心里多少也有些发虚。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互相扶持着缓慢向前,薛素芳走了一阵忽然道:
“退思,你说张大小姐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不会打死我?”
“大概打死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跑掉。”
“错了,你不了解大小姐。她对你用情极深,你们两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死了她也不能活。所以不管她怎么恨,也只会找女人撒火,不会怪到男人头上。女人啊……就是这么可怜。”
她自嘲似地笑笑,“好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在自家绣楼,暖房热屋里吃着点心,在灯下绣花,不会像我们一样走夜路。京师的夜禁严不严,不要把我们抓去了,可就瞒不住。”
范进道:“放心吧,京师平时夜禁怎么严都行,现在是大比之年,想严也严不了。那么多外来举子,都是宰相根苗,他们晚上上街,当兵的哪敢管?这段时间夜禁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认真查的。”
又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卿卿那里,我会做工作,一点点劝说她接纳你,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但我不会因为困难就不做。你得给我点时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像是那些脂粉阵中老手诱骗无知少女的话,说了我自己都不信,但确实事实如此。”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闹翻了对你没好处,我就更惨。我说过,张大小姐最多是跟你打饥荒,对我可是要下死手的。不管用多少时间都好,我……等你。”
薛素芳呢喃出最后两个字。又走了几步,问道:“今天这锦衣卫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不敢来找麻烦么?”
“这也说不好,冯邦宁有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主动过来帮我刷名声,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从便宜坊里他的反应看,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王牌演员,要么就是他真不知道,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那……还有谁会来抓你?”
“谁知道,也许是单纯的想巴结差事讨好冯家,也许另有图谋。京师这么大,总会有些怪人被我遇到,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没办法。不过出了今天这事以后,那些人总会有所警觉,不至于再干类似的事情出来,否则,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再说就算真有人来我也不怕,咱们两个都会易筋经的,与他们打一架,打不过也未必跑不了,对吧?”
明知道范进说的是个笑话,可是薛素芳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激动。在这刹那间,她甚至真的希望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们发起围攻,然后自己和范进就这么杀出去,逃出京师,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互相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就这么相守一生。
她如是想着,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隐约看到灯光,终于有一家卖灯烛的小铺出现了。她忽然道:“退思,……我们买到灯笼,可以不可以也这样走,我觉得这感觉很舒服……今晚上就这样走走,好不好?”
二月初五的夜晚,两人迎着凛冽北风,漫步于京师街头,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范进看来这样的约会糟糕透顶,既没有美食没有美酒,就连找个舒服的大床躺一躺都办不到。可是在薛素芳看来,这个夜晚比起江宁幽兰馆内的任意一个夜晚都要舒服,周身上下如沐春风之内,说不出的舒畅。
风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声和笑声,为这寂寞的夜晚添加了几许生机。未来不管前途如何,这个夜晚对于薛素芳来说,都足以怀念一生。
而就在范进与薛素芳在便宜坊等待侯守用时,纱帽胡同张宅之内,一场父女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
内宅里,本宅主人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参茶,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他的想法为何。而在他对面,张舜卿跪在冰凉地面上,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只那么跪着一语不发。美貌的波斯胡姬急的满头大汗,时不时吐出几句家乡母语,冷不知该劝哪个。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急地走来走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老爷……你也不要怪小姐了,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的……这不是小姐的错。”
“不,退思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张舜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甘情愿侍奉他,老爷(注1)要罚谁,女儿拦不住,但是真相就是真相,不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本来张舜卿回府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为了庆祝女儿平安归来,张居正甚至提前离开值庐,把内阁的工作交给次辅吕调阳来做。等见到女儿脸上没留下半点瑕疵,美貌更胜从前,张居正心里自也是欢喜不尽。可是当父女叙述江宁情形,张舜卿如实讲述自己已委身于范进的事实之后,局面急转直下。父女之间,已是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情形。
张舜卿本来就高傲性子,也只在范进面前会偶尔伏低做小,当个小女人。这时把一切说出来,接着便跪在地上一语不发,任父亲发落。
那名为阿古丽的波斯姬论年纪比张舜卿大不了几岁,可是对她极是关爱,忙前忙后的调护,生怕大小姐吃了家法。甚至还想让请个郎中来为小姐把脉,看看是否有了身孕。在她看来,若是有了外孙,或许张居正就会手下留情,总不至于一尸两命或是让孩子没有爹。
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发生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是遇到一些好说话的父母,找个接盘侠把女儿嫁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如果遇到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就有可能干出杀女儿维护门风的事。阿古丽虽然相信张居正不是个迂腐之人,但是宰相的面子关系重大,他会怎么做,也确实吃不准。
虽然眼下张居正没做出任何处置,但这就像雷暴之前的乌云聚集,天越来越阴沉,所谓平静只是假象,一旦发作起来,必是雷电交加天崩地裂的局面。阿古丽甚至已经决定,如果张居正真要下杀手,自己扑在张舜卿身上,希望看在自己侍奉张居正数年份上,能顺带保下小姐。
看着面前爱女,张居正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相信,他没有强迫你什么,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从凌洋山保他的夹片里,为父就能看出,这是精明到家的人物。所以他不会蠢到对你用强,那也没有必要。你身在他乡,举目无亲,又不曾出过远门,不知人心险恶。他只要对你用些花言巧语,你自然就会把他当做好人,任其欲取欲求,这还用的着动粗么?”
“范进这个名字,其实我听过不止一次。从广东行一条鞭,再到幼学琼林,再到金鸡纳方,还有这次的天花。我承认,他是个很有才学也有能力之人,以才貌而论或许可以算的上一个良配。如果他肯把你安全护送回京,光明正大上门提亲,即使其家境贫寒,我也会应下这门亲事,让你们白头偕老做一对好夫妻。可是,他的心思太多了!居然想出先间后娶这种手段,逼我不得不认下这个女婿。笑话,老夫何等样人,岂会为他所欺?我的女儿即便是身怀六甲,也一样不会愁嫁!卿儿放心,爹会为你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真正的良配,能真正照顾你一生。”
“女儿谢过老爷。”
张舜卿并没有争辩或是抗议什么,只是跪在那里道了谢,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