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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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千余金御卫原本还是场中最大的一支力量,而此时此刻,却生生被压成了一小团。
“臣桓子澄,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万军立定、声息俱寂,一将却于此时单骑而出,越于两阵之前,一身绯色的战袍如火焰,映着他冰雪般的容颜,几若天神降临。
中元帝面色惨白,定定地看着桓子澄,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桓子澄带来的这支兵马,绝非残兵败将。
行动迅捷、安静有序,这怎么可能是乱石滩溃败的残部?
若是残部,又如何能在瞬息间便将杜氏府兵打得溃不成军?
若是残部,这支队伍又怎么可能一个个神情剽悍、身手敏捷、听从号令、整齐划一?
桓氏精锐,居然还留下了这么多?
中元帝惨白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惨然。
桓子澄此时已是甩蹬下马,单膝点地,双手呈上了一只木匣,沉声道:“启禀陛下,臣于泗水关大败赵军,斩首五千级、俘虏三百。赵军大将已被臣亲手射杀。人头在此,请陛下过目。”
中元帝怔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场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赵军大败,且还是惨败,居然被桓氏府兵斩首五千级?
可是,战报上并没这样说啊。
他们接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江、杜、周三将联合发来的,可现在,这三将却根本不见踪影,而理应战死的桓子澄,却鬼魅般地出现了。
中元帝拼命地掐着自己袖中的手,想要让自己醒一醒。
这是个梦,这一定是个梦。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上,甚至划过了一瞬的淡笑。
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宫人唤醒,也很快就会发现,桓氏确实是倒了,他的卧榻之侧,从此后少了一双注视的眼睛,而他则会自嘲于这个噩梦的真实,然后继续巩固他的皇权、坐稳他的江山。
第996章 猛虎来
手指上陡然传来尖锐的刺痛,痛得中元帝浑身一激灵。
这不是梦。
这是铁一般的现实。
无论他将自己掐得多疼,无论他多少次地眼开眼闭,那一身绯色战袍的大将,那一排排整齐如刀划斧凿般的军马,都不曾消失。
他们就这样现于他的眼前,如同一块冰冷巨大的顽石,横亘在他的寿成殿前。
无召进宫,此乃死罪。
可是,持节都督若有紧急军情,却是能够无召觐见的。
中元帝只觉得整颗心都疼得要皱起来了。
这还是他为了挟制住桓子澄,以便让桓氏府兵死透,而亲手赐予对方的权力。
他再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桓子澄会带着一支完整的铁军,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禁宫之中,且还能免于罪罚。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中元帝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去。
终于,那只伏于他卧榻之侧的猛虎,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那一口狰狞的獠牙。
他相信,只要有一个不慎,他这个皇帝,就会被那只虎口连皮带骨地吞下,嚼成碎渣。
中元帝重重地喘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蓦地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血。
“陛下!”
“陛下!”
场中顿时传出了一片惊呼。
纵使被眼前情景吓得手足皆软,可大监邢有荣还是哆嗦着抢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中元帝。
方才旌宏出现之时,他与一众宫人直接就被震晕了,直到不久前方才醒转,不想又亲眼目睹了大国手之威。
直到此刻,邢有荣的腿肚子还在转筋,冷汗也湿透了全身,扶着中元帝的手抖个不停。
中元帝面如金纸,身体的重心全都移去了邢有荣处,几乎站都站不住。
邢有荣见状,张口便欲唤人,却被中元帝止住了。
“孤……无事。”他语声虚弱,抬手抹了抹嘴角,面上漾起了一个惨笑:“孤只是……太欢喜了……太欢喜了……”
那一刻,中元帝嗅到了自己满嘴的苦涩,夹杂着腥甜的血腥气息。
强忍住这股顶上来的恶心,他扶着邢有荣的手,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
“臣为天子戍边,不负天子之托,万望陛下保重龙体。”桓子澄高举木匣,仍旧单膝点地,不曾起身。
中元帝慢慢地阖起了眼睛,无力地挥动着手臂:“都……都退下……金御卫……都退下……”
在这万军之前,这区区两千金御卫,简直就成了笑话。
就算他的镇宫之宝那三千铁骑此刻尽出,在桓氏精锐面前,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更遑论他身边仅存的那两三名宗师了。
一个大国手,便足以灭掉他苦心培育的大半力量。
他舍不得,也拼不起。
此刻他唯一庆幸的便是,他还不曾急着动手去抄桓氏老宅。
这真是千般不幸中唯一的大幸。
就算此前他有灭桓氏之心,那也是被几个儿子蒙骗了,他这个皇帝只是一时糊涂,并非真的要对士族动手。
这一刻,中元帝简直就要感激起秦素来了。
若非他这个便宜女儿特别能熬,特别能撑,一直撑到了桓子澄率军得返,则此时大错早已铸成,而中元帝也就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跟士族对着干了。
真是天幸,真是天幸啊。
只要还没撕破脸,只要桓氏还要一个名声,那么,他这个皇帝,应该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罢。
中元帝惨白的脸上,有了一个极为虚浮的笑。
他垂目看向挺直脊背、不肯双膝着地的桓子澄,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指:“爱卿……辛苦了……平身……”
桓子澄应声而起,那厢邢有荣便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木匣。
便在二人手指相触的瞬间,邢有荣的掌心里,忽尔便多出了一张折得极紧的小字条儿。
邢有荣牢牢握住字条,腰躬得越发厉害,就像是走不动路似地,一摇一晃地回到了中元帝的身边,将那木匣捧得高高地,那张小字条儿,却是顺势滑进了袖笼之中。
那是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在他位于大都东郊的小庄子里,还藏着一张同样的五万两银票。
那是定金。
而现在的这五万两,则是事成之后补足的余数。
十万两,买一个消息。
银货两讫。
邢有荣的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得意。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后悔不该贪图这笔银,可现在他却觉得,他押对宝了。
从今往后,这大陈的天,可真的是要变喽。
邢有荣心中居然有些雀跃。
这种提前站到了最强阵营一方的感觉,委实不错。
一面想着,他一面便将匣子捧去了中元帝的面前。
中元帝转首看向那木匣,忽然就觉得,手足酸软的厉害,连掀开盒盖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此时,旁边及时伸过来一只手,十分殷勤地启开了那木匣的盖子。
中元帝回头望了望,便望见了一张粗豪中不乏精细的脸。
“父皇,儿臣来吧。”大皇子的语声很沉稳,神态也很恭谨。
中元帝一度灰心丧气到了极点的心,终于缓过来了少许。
“我儿……很好。”他含笑语道,那笑容是前所未有地真挚。
是啊,比起眼前这叫人看都没有勇气看的万军铁骑,他宁可去瞧自己这几个既没出息、心眼儿又多的儿子。
至少这几个再怎么蹦,也跳不出他的掌心。
如今,他能够掌控的,只怕也只有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了,而这其中,甚至还不包括太子殿下。
中元帝觉得,那满嘴的苦味儿简直让他都有点反胃了。
他垂下了眼睛,只向那匣中匆匆一扫,便虚弱地摆了摆手:“盖上……快盖上……孤瞧过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桓子澄说的。
桓子澄维持着恭谨的站姿。
如果不去看他身后那甲胄鲜明的大队人马的话,他的表情,委实称得上事君甚诚。
中元帝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再看了。
他真的看够了。
现在的他,只想躺回他的龙榻,好生睡上一觉。
第997章 铁索寒
中元帝恹恹地闭着眼睛,满脸倦容。
从今往后,这外头的变化再大,也与他这个天子没多少关系了。
大皇子见他神情疲惫,连忙上前将盒盖关上,亲自捧起木匣,退去了一旁。
中元帝闭了一会眼睛,方才再度睁开,复杂的视线在桓子澄的身上一绕,方招了招手,嘴角扯出了一个笑:“爱卿……随孤……进殿。”
简单六个字,就像是耗进了他所有的力气,说罢了话,他便扶了邢有荣的手,晃晃悠悠就要往回去。
“谢陛下。”桓子澄躬身施了一礼,却并不急着上前,而是抬起头来,在那倾天覆地的雪雨之中,蓦地将斗篷一甩。
朔风四起,将他绯色的战袍吹得如火焰迎空,亦将他冷湛湛的声线抛向远处:“来人,护驾!”
“诺。”众军轰然应诺,如平地里一声炸雷,中元帝的脸立时就白了,转首看去,便见那万军之中蓦地行出数十人,皆是一身玄衣黑甲的近卫装束,也不待人吩咐,便自两侧大步迈上石阶。
中元帝瞬间大怒,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寒。
他人还在呢,这些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近身于君前。
桓家是真的想造反吗?
他张开口,一声“放肆”尚未出口,便瞧见了那些人手上拿着的铁索。
中元帝心底陡然一颤,那声喝斥居然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他的后颈有点发凉,总觉得,那铁锁像是冲着他去的。
好在,那铁锁并不是为他准备的。
就在他犹豫的这一息,那数十桓府侍卫已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俞氏、秦彦柏、阿蒲等人给套了起来,直接拖下了石阶。
“长兄,我是十三唔唔……”阿蒲的娇呼只响起了一声,便被人无情地掐断了。
一枚铁块塞进了她口中,将她剩下的话语尽皆堵住,旋即又是一根布条勒了过来,将那铁块固定。
阿蒲娇嫩皮肤立时被勒出了红痕,口角也被铁块磨破了,渗下血丝。一旁的俞氏见状,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一面嘶吼道:“你们放开她!”
无奈那铁锁就横在颈中,身后的侍卫拉得极紧,俞氏越是挣扎、面色越白,片刻后便两眼上翻,昏了过去。
桓子澄就像是没根本听见一般,连一缕眼风都没往那个方向看。
他的视线,尽皆拢在另一个人身上。
“二殿下。”他向上揖了揖手,语声清冷,不带任何情绪。
二皇子面色变幻,眼神闪烁不定。
就算被此前被秦素当众叫破,他也不曾有分毫色变,可当此时,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两只手也在不自觉地发抖。
桓府的侍卫,静默地围在他身边。
这些黑色的、如同浓夜一般黑的身影,就像是一团暗不见底的阴云,将他牢牢裹挟于其中,动弹不得。
“启禀陛下,臣有重要军情禀报。”桓子澄清冷的语声传来,仍旧是一如既往地不带情绪:“我大陈出了内奸,便是那周都水与杜骁骑,他二人里通外国,与赵贼暗通款曲,意欲诱臣前往赵贼布下的巨石阵中,陷臣并大陈军马于死地。好在天佑我大陈,教臣一眼识破他们的诡计,将计就计,借泗水破冰之机大败赵军,反杀周杜二军,这才得来我大陈的胜利。”
说到此处,他回身从鲁宗手上取出一沓信件并虎符等物,一并双手呈上,语声森然如冰:“陛下,臣从赵军大将手中拿到了通敌的证物与信件,所有证物尽皆指向了二殿下。另据周、杜二将交代,二殿下久有不臣之心,意欲联络赵皇谋朝篡位,此乃证物,请陛下定夺。”
中元帝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底里的哀凉,比殿前飞散的雪片还要冰冷。
大势已去。
此时的他,早就大势已去。
他忽然觉得无比地讽刺。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是掌握着绝对主动权的那一个,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现在,场中局势,或者说是这整个大陈的局面,已然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他中元帝纵然仍旧享有无上尊荣、贵为一国之君,可这个国家,却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倦意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几乎瞬间便没了顶。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了一抹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