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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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的兜帽里,传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悦耳的笑声,叫薛允衡的脸色又往下黑了一个度。
“走罢。”桓子澄整衣已毕,当先往前走去,却也是变相地了却了这一桩莫名而来的口角官司。
薛允衡抖着衣袖紧随其后,黑衣人仍旧是全身如罩夜色之中,落在了最后。
大帐之外,便是一面斜坡,坡行向上,寸草不生,唯冻得**的土地,如凝固的黄浆,踩在上头走几步,便叫人足底生疼。
风极大,低低地呼啸着穿过这面小土坡,踏上坡顶,那坡下便是一面平川,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营帐,每数面营帐之间架着一只大铜炉,炉中火焰升腾,于疾风下散去飞烟。巡营的兵卫铁甲重剑,豁啷啷地有序行过,远远见了这一行数人,皆伫足行礼。
桓子澄当先登上矮坡,回身唤过薛允衡:“监军请看此处。”他伸手指向沿坡幅排开的营账前方,“前方,便是泗水。”
薛允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营帐正前方一片浑浊,黄浪击向半空又重重落下,大片水花被劲风搅起捶碎,反复不息。
“吾知前方为泗水,那又如何?”薛允衡自覆面的布巾下开了口,语声有些沉闷:“泗水很快就要上冻了。一旦上冻,则追兵便至。”
桓子澄的唇角忽地一勾,原本清冷的语声,在这一刻也被劲风刮得飘忽起来:“大河上冻,铁骑驰过,随后便是一场厮杀,决定胜负。通常人们都会这样想。只是,却很少有人会去想,那冰层之下暗流翻涌,若是一朝不慎、冰面破裂,则又当如何?”
“全军覆没。”黑衣人再次突兀地开了口。
虽只简短四字,却字字有若刀锋,语中冰弦亦变作了铁剑,闻之凛然。
第940章 改天命
薛允衡侧首看了看黑衣人,点头赞同:“的确,若是冰面破裂,赵国重甲铁骑怕是立时就要死伤愈半。然,冰面裂与不裂,不在人,而在天!”语至此,转视桓子澄,眸光幽幽如焰:“都督大人,能改天命否?”
“或可改之。”桓子澄居然没不认,不紧不慢地抬手按向腰畔佩剑,铁盔之下不见面容,唯语中的笃定,实实在在地落入旁人耳中。
“此话怎讲?”薛允衡拿眼角去看他,纵然口鼻被布巾掩去,他目中的怀疑却是怎样也遮不住的,“泗水一旦上冻,又岂是三、两日晴天能暖得过来的?且,赵军向来以速以胜,大军渡河,最多一日即可,都督大人难道可以在一夕之前破冰?”
桓子澄没说话,只转望着前方滔天疾浪。
北风猎猎,吹动着他顶上朱缨,斗篷里鼓着满满的风,羽翼般张开,恍欲乘风而去。
看着这样的他,薛允衡心中的那一丝疑问,不知何故,竟是消隐而去。那一刻他忽然就觉得,以这位青桓之能,说不定他还真有破冰之法。
“薛监军这样想,本将便放心了。”桓子澄的声音响起,在大风里清冷如昔:“想来敌军亦笃定以为,铁骑过河,即可收获大批人头。”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格外的冷,仿佛已然被狂风拂作坚冰,凛凛似有回音。
薛允衡拢着眉头看他,凤眸中划过一痕不满:“军情大事,将军还是勿要打机锋为妙。”
“择机必会告知,此刻却不是时候。”桓子澄很快便回答道,铁盔之下传来了一声冷笑:“孟宗,那几位可是江、杜、周三位将军?”
后面这一句话,却是向着那矮胖的孟宗说的。
薛允衡往旁边看了看,便见在矮坡的另一端,有三个玄甲白缨的将领,带着几名劲装侍卫,正顶着风往这个方向而来,每个人皆是衣袍翻卷,其中犹以为那三位白缨将领走得吃力。
他一眼便瞧出,这三人果然便是江、杜、周三位郎君,或者说是将军,眼底不由划过了一丝厌恶,旋即又生疑惑。
“吕将军跑哪去了?如何不来?”他举目往四下看了看,吕时行的营帐在东侧,此时却是一派安静。
“该来时,自会来。”桓子澄没再去看那三个人,语声却忽尔化作了寒冰:“唯不速之客,才会不请自来。”语罢,低低一笑。
那厢孟宗却是连眼风都没往那边扫上一扫,只面朝桓子澄两手一叉:“回大人,正是江、杜、周三位将军。”说着飞快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薛允衡忍不住笑了。
这位孟宗的脾性,实在很合他的胃口,比他们家那些飞禽走兽有趣多了,只可惜,人家已然投效了桓氏。
“可要拦着他们?”何鹰上前禀道。
薛允衡脸上的笑立时绷了回去,清幽的眸子晃了晃,却是没说话,而是看向了桓子澄。
“薛监军,可否劳驾帮忙去阻一阻这三位?”桓子澄说道,视线却是抛去了黑衣人的方向:“我尚有未尽之语。”
停了一霎,又略含歉意地补了一句:“薛二郎君见谅,此事于我极为重要,还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薛允衡素性爽郎,闻言不假思索地便点头:“好,我这便去。然有一样,我不吐不快。”他拿眼看向了黑衣人,眸子里再度涌出了强烈的不满:“此君若再藏头露尾,恕我不奉陪。膈应!”
语罢,也不等桓子澄答话,招呼了何鹰一声,便大步朝坡下走去。
桓子澄面现无奈,转向那黑衣人低语:“二郎还是少年心性。”
“无妨。”黑衣人的语气很平静,似还存着笑意:“他这个人我倒是常听人说,是个好人。”
语至最后,微微一叹。
桓子澄不再说话,沿着缓坡的另一侧往下行去,黑衣人紧随其后,而孟宗却是留在了后头,并没跟上来。
缓坡的这一侧,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枯枝残桠经年被风吹着,便是春夏时亦不见茂密,此刻更显萧瑟。
行至林中,桓子澄便止了步,回首望着来处,身形不动,唯大风卷起玄色斗篷,“扑愣愣”地响作一片。
“为什么是我?”那黑衣人蓦地便开了口,抬手将风帽往后拉了拉,露出了一线挺直的鼻骨,唇开唇闭,语声如韵:“为什么大陈第一的冠族桓氏,会主动与我联络?”
“联系你的非是桓氏,而是我,桓子澄。”桓子澄没去看他,淡淡的语声印在风里,字字铿锵,“不过,如今看来,吾,即是桓氏。”
黑衣人没说话,鼻骨微侧,似是在风帽里打量着他。
桓子澄忽地抬臂,将一手摩挲着佩剑上黑色的长穗,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声,身上的气息瞬间便缓了下来:“九殿下和她……还有联络么?”
黑衣人隐在风帽下的脸,飞快地冰寒起来,却是一言不发。
“唐九皇子被放逐大陈,与晋陵公主相识于上京,相知于青州,我这样说,可有错?”桓子澄继续说道,语声仍旧十分平静:“或者,我该叫你的名字李玄度。”
李玄度猛然凝目,直视于他,挺直的鼻骨下方,唇角线条陡地坚硬。
疾风骤起,却携不来半点风沙,唯空落落的北风低低地呜咽着,拂过这片肃杀而岑寂的土地,似是永无止息。
缓坡下的另一侧,江二郎拍着身上看不见的灰尘,面色阴鸷,一旁的周、杜二位将军,此时的面色亦极为难看。
方才薛允衡突然就冲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地开口就是一通数落,从他们三人的衣着打扮一直数落到他们每一个人麾下军营的军纪、军容等诸事,就跟吃错了药似地,简直就没把他们三姓给放在眼里。
“薛二这是仗着监军之责,公报私仇来了。”杜二郎冷冷的语声响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明显的嗤笑,“一个公子哥儿,偏要来淌这趟混水,我看他是脑子有问题。”
第941章 请一战
江二郎没说话,继续在身上扑打着,顺便取下头盔,将布巾在脸上揩了几下。
方才薛允衡直说得口沫横飞,江二郎现在就非常怀疑,那忽然飞到脸上的几点可疑的水星,莫非就是某人的口水?
他的眉嫌恶地皱着,眼神微闪,嘴向下撇,一脸的不耐与算计。
“罢了,快去见过都督大人罢,把我们的计划与他说一说。”周大郎说道,并无三人之中年纪最长者的沉稳,反倒比江、杜二人还要急躁:“这河水眼看着就要上冻了,一旦冻上,我们便再无出路。还是尽早请战为上。”
“周大郎君太急了罢。”杜二郎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抬手向抚向头盔上的白缨,视线转去了江二郎的方向,语声有点凉:“这计策到底可行不可行?我怎么瞧着你们江家那位苏先生,有点神神叨叨的。”
“他本就如此。”江二郎将头盔重新戴上,又拿巾子拭向甲衣,语气中忽然就多了一丝讥嘲:“没办法,父亲信重于他,且他精擅兵法,他献的这一计,我细思了几日,颇觉可行。”
“那依江二郎君看来,桓大郎能应下此计么?”周大郎问了一句,态度居然有几分讨好。
江二郎尚未开声,杜二郎便“嘁”了一声,不屑地道:“他不应下又如何?我们一路追击至泗水,却被敌军反困于此。此地一片平野,方圆百里寸草不生,若不依我等之计,难道他还能肋生双翅飞出去不成?”
“有理。”江二郎终于觉得全身都收拾干净了,那恼人的可疑水星也被他用力地擦了好几回,定是拭了去。他随手将巾子丢在了地上,回身向二人一揖:“有劳两位,稍后莫忘了与都督大人说项。”
“我等省得。”周、杜二将军齐声应是,三个人便并肩踏上了缓坡。
登上坡顶后,视野稍宽,三人暂停脚步,目注于泗水的方向,眼神闪烁。
“背水一战啊。”周大郎感慨地拍了拍佩剑,语声却有着几许轻松。
江、杜二人皆转头看他,杜二郎意味深长地一勾唇:“小心口风。”
周大郎悚然而惊,忙放低了声音:“我明白。”
三个人遂不再说话,转身步下了缓坡。
桓子澄立在坡下背风处,身旁站着个高大的戴风帽的黑衣男子,两个人似正在说话。见了他们三人,他立时便抛下了那黑衣人,上前招呼:“几位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说这话时,他发上的朱缨在风里飞舞着,似是将他的声音也衬得昂扬起来。
江二郎在头盔里撇了撇嘴,开口却是一阵爽快直言:“吾等特来向将军请战。”言语间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了那黑衣人,身形微顿,语转迟疑:“这位是……”
“哦,此乃我请来的唐国大巫。”桓子澄不以为意地介绍道,复又转向黑衣人示意:“这几位分别是江将军、杜将军与周将军,你且过来见礼。”
那黑衣人依言上前见礼,动作略显生硬,倒有几分异国人的模样。
江二郎身形不动,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能晃动人的心:“怎么突然间地就请了大巫过来?桓将军还信这些?”
周、杜两人亦跟着嘻笑起来,周大郎便道:“怪力乱神,怕是不能信的罢。”杜二郎亦笑着拂了拂衣襟:“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大巫能做什么?”
他三人言语随意,桓子澄却显得心事重重,此时更是长叹了一声,说道:“本将亦不想信,然当此兵凶战危之际,却也是……”
他摇了摇头,腰背明显地往下塌了几分。纵然不能观其面色,只看形态举止,却是疲态尽露。
周、杜二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出喜色。
江二郎却是沉默了片刻,踏前一步,蓦地拔剑,和鞘向那黑衣人的风帽上一挑。
众人俱皆吃了一惊,那黑衣人更是大惊失色,竟连躲闪也忘了,由得江二郎挑下风帽,露出了真容。
风帽之下,是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五官平平,气度更是平平,这样的人,无论你看上多少眼,亦是转身就忘。
江、杜、周三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后二者失望,是失望于这大巫被桓子澄弄得如此神秘,却原来就是个普通人罢了,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蓝发绿眼的怪人;而江二郎之所以失望,则是因为,这大巫还真就只是个大巫。
“失敬。”他收回长剑,向那大巫点了点头:“久居大都,未曾多见唐人,难免少见多怪。”
桓子澄身上的气息却是冷了下去,语声如冰:“江二郎君,此举又是何意?”
“将军恕罪。”江二郎立时说道,语气显得极为真诚:“末将就是好奇罢了,一时没忍住,将军息怒。”
姿态摆得很低,态度更是堪称谦卑。
桓子澄明显有些不虞,闻言也只“嗯”了一声,语声越发地冷:“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