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第4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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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忽尔便停住了语声,只将手掌竖起,由下至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哑奴面带讶色地看了看他,应声道:“是,主公,我这就安排下去。”
“宁宗那里有现成的药,不必硬来,缓缓病殁,即可。”桓子澄再度吩咐道,脚步不停地迈出了屋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奇异的香气中,桓十三娘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悄悄的,妆台旁的小书案上,点了一盏精致的缠枝莲琉璃灯,烛火幽微,透过绣了百蝠纹的轻粉纱帐,晕出一团温暖的柔光。
雨点轻敲着窗棂,越显得房中幽静,十三娘睡眼朦胧地挑开了一截纱帐,软声唤道:“沁梅,给我倒盏茶来。”
软嫩的语声,如女童般地天真,几乎能叫人放下心防。
往日里,每逢她这样娇娇软软地呼唤时,沁梅都会很快出现,那张温柔的笑脸里,亦盛满了怜爱与疼惜。
可是,今晚却像是有些不同。
十三娘唤了一声之后,那锦帘之外并无动静,更没有沁梅惯有的那种轻细而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沁梅,你在何处?”十三娘将声音抬高了些,语声中却仍旧有着几许鼻音,既像是撒娇,又像是睡意正浓时的呢喃。
“刷”,一声轻响,那绣了千福纹湘锦帘幕忽地被人挑起,一个窈窕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十三娘凝目看去,面色忽地便淡了下来,冷着脸看向了来人:“你是谁?”
那进来的女子生得娟好,小家碧玉似地一张脸,带着柔媚温婉的笑。
“给女郎请安。”那女子向她行了个礼,复又走上前来,柔声说道:“沁梅如今不得空儿,我来服侍您吧。”
十三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知何故,总觉得此女极叫人不喜。
“我不要你服侍,你叫沁梅进来。”她嘟起了嘴,细而淡的眉头在额心下拢着,眉尖若蹙,楚楚可怜。
那女子向她笑了笑,一双并不算顶漂亮的眼睛里,却像是糅进了天下间最温柔的水波:“我叫徐紫柔,十三娘且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
她的声音甜而低柔,和着那满屋子沁人的香气,直叫人醺醺然、昏昏然。
十三娘不由自主地便看向了她,心里恍恍惚惚地觉得,这眼睛的主人将要说的话,是极为重要的,更是不可更改的。
她轻声地“嗯”了一声,便乖乖看住了徐紫的眼睛,听着她絮絮的轻语,再也不曾移开过视线……
半炷香后,徐紫柔抚着眉心走了出来,面上微带倦色。
“好了么?”一个声音问她道。
那是属于女子的声线,低柔而沙哑,不似普通女子细弱,却又有种特别的动听。
徐紫柔连忙敛下神色,恭声道:“程宗放心,这一两日内,她都会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如此便好。”那声音说道,人也行至了烛火之下。
徐紫柔抬眸看去,但见来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裙,发上插戴着一根水头尚好的玉簪,容貌秀丽,只是年纪却有些大了,瞧来至少也过了三十。
“见过程宗。”徐紫柔立时说道,叉手行了一礼,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对方的头发上瞧了瞧。
“如何?好看么?”程宗立时侧过半个身子,转动身形,一手则托起了落在脑后的发髻,笑道:“是阿宁制的药,头发倒真是黑起来了,可惜就是不够亮,不如我之前的头发好看。”
徐紫柔连忙点头:“属下觉得很好看,程宗从来都很好看的。”
“你个小马屁精。”程宗笑着嗔道,秀丽的脸上却有着些许得意:“我自己确实是觉得挺不错的,虽然这黑得有点不大自然,不过倒是显年轻呢。”
第907章 渐秋声
徐紫柔闻言,便大力地点头道:“程宗本就年轻来着,如今瞧来不过二八少女。”
这话明显就是奉承,然程宗却像是很欢喜,笑道:“瞧你这小嘴巴甜的,都能抹下蜜来了。”停了停又道:“你也着实是辛苦啦,今儿晚上这麻烦可大了,想你是累得很。”
徐紫柔苦笑了一下,说道:“迷心之术颇耗心神,若说累倒也不累,就是头疼得紧。”说着便抬手去捏额角。
程宗见状,不由便掩袖轻笑起来,一行一止倒如少女一般风致嫣然,轻笑着道:“瞧瞧你,年纪轻轻的就整天作出个老人样儿来,女孩子家可不兴这样儿的呢。”
徐紫柔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能恭声道:“程宗说得是,往后属下不这样儿了。”
程宗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罢了,今儿委实是辛苦你了,先下去歇着罢,剩下的交予我便是。”
徐紫柔立时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那程宗立在房中,举首往四下里环顾了一番,便“啧啧”两声,轻声自语道:“这还真真是一步登天哪,瞧瞧这屋里的摆设,想来公主也是不及的。”语罢她便又摇头叹气:“桓家老儿这眼睛,只怕是瞎的。”
她一面自己跟自己说着话,一面便挑帘进了内室。
粉罗纱帐之下,正坐着桓十三娘。
她穿着一身月白软缎中衣,前襟与裤脚皆绣着粉绿二色团开的牡丹,既雅致又娇媚。而她的面上犹自带着一个如梦似幻的浅笑,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程宗扫眼看了看她,便又“啧”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分明便生了一张狐媚子的脸,怎么那么多眼睛就瞧不出来呢?”
她的语声不高不低,恰好惊动了兀自出神的十三娘。
她抬起头来,打量着程宗,神情中没有陌生、亦无讶异,而是像孩子一般地天真好奇。
程宗的面上现出微笑,走上前去柔声道:“十三娘有礼,我姓程,往后,我便是你的贴身妪了。”
“程妪,你来了。”十三娘乖乖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称呼很熟悉,对这个人亦很熟稔,语罢复又甜笑道:“我口渴了,妪给我倒盏茶嘛。”
小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听来格外软糯动人。
程宗的面上划过了一丝厌色,口中却还是应声道是,去案边替她倒了茶,呈到了她的面前。
十三娘欢欢喜喜地接过茶盏喝茶,一面便歪了歪脑袋,问:“程妪的名字叫什么?”
程宗向她笑了笑:“我么,我的名儿叫做旌宏。”
“程惊鸿……真真是个好名字。”十三娘甜笑着道。
“不是惊鸿,而是旌宏。”旌宏柔声说道,一面便向她面前比划出了两个字来,说道:“我的名字,乃是旌旗之旌、恢宏之宏。你可要记好了哦。”
她的声音是如此轻柔,仿佛化尽了这满园了萧瑟,桓十三娘一脸懵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秋风秋雨,复现秋声,那飒飒细雨遮掩着天地,将那夜色染得越发沉郁。
此刻,在这偌大的桓府之中,灯火通明,却是人迹杳杳,听不见半点声响,唯有位于府邸东角的大书房,悄然亮起了灼人的火光。
飞线般的雨丝划过光影,无声飘坠,这火光纵然明亮,却始终不能令雨丝稍停,那细密的银针仍旧不知疲倦地扑向地面,似是要将那漫天乌云洗净一般。
位于广明宫某处的小院中,莫不离负手立在廊下,也正在望着这漫天雨线出神。
廊下点了一盏小宫灯,昏黄的烛火晕出了一小团光晕,在雨线之中愈显模糊。
“这雨还真就下起来了。”莫不离叹了口气,流丽的眉眼之间蕴着几许阴沉,语声亦是冷润中渗着寒意:“丽淑仪……江三娘,怎么就死了?”
他回首看向身后的阿烈,面目隐在烛影外,叫人视之不清:“依原定计划,她才是指证秦六娘的关键人证,不是么?”
“先生恕罪。”阿烈敛着眉眼,躬了躬身道:“先生的谋划本是万无一失,然,事后我听杜筝禀报,公主……秦六娘,很可能抓住了江三娘的把柄。而江三娘也很可能是出于担心秦六事后拿这个把柄来要胁她,甚至危及旁人声名,于是,便选择了自裁。”
“哦?”莫不离的语声中多了些玩味:“杜筝所谓的把柄,莫非是指……”
“江三娘对薛侍郎的心思。”阿烈平平语道,眼眸低垂,面无表情:“杜筝禀报说,她感觉到江三娘似是对秦六颇为惧怕,但她却怎样都不肯吐露实情。因怕耽搁先生的大计,故杜筝还是强行令江三娘依计实行。事实上,早在此之前,杜筝便察觉到,江三娘的心绪……有些不大稳当。”
莫不离“嗤”地笑了一声:“情绪不稳?还是因为那相思病害的?”
“是。”阿烈面无表情地说道:“杜筝报说,江三娘自搬去避暑山庄后,渐生死志。一者家族对她已是半放弃的状态,二者她对薛二的心思也早被我等察知。她自知活着无益,只怕还要连累情郎,于是便趁着我等设局之时,自戗了。”
“原来……竟是如此么……”莫不离喃喃地说道,旋即便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他方才慨然叹道:“情深不寿,此言是然。”停了停,又低低一笑:“所谓深情,实则……害人害己。”
阿烈的眉峰微动了动,垂下了头。
莫不离的视线,凝向了花坛中的那块巨石。
雨丝敲打着石块,发出细密而又寂寞的声响,小院之中,也越发地显出了一种清寥。
“若杜筝的推测属实的话,有许多事情倒是都能说得通了。”阿烈的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似是不堪忍受这院中死寂,于是用说话声来打破这份压抑:“比如牵风园那一局,薛侍郎突然跳将出来,如今想来,这很可能就是秦六在通风报信。”
“此言……是然。”莫不离在黑暗中缓缓地说道,语气中隐含了几分阴沉:“秦六与薛氏交情匪浅,说不定她是从薛氏某位郎君或女郎的口中,得知了江三娘的样貌体态,从而断定丽淑仪就是假死的江三娘,于是趁机要胁。”
第908章 已惊蛇
“先生高见。”阿烈语声平板地接口说道,语声毫无起伏:“也正因有秦六突然搅局,牵风园那一次我等方才失算。如今的局面,江氏与杜氏在明面儿上已然交恶,自然,为着大局计,江、杜二姓亦不乏联手的可能。但说到底,江仆射对杜骁骑是冷了心了。”
莫不离微叹了一口气,语声越加冰寒:“此事我亦有所耳闻。江仆射最近与周、杜二姓皆断了往来,似是恼了他们。”
“诚如先生所言。”阿烈接着说道,语声毫无起伏:“泗水告急,大战一触即发,而我们又拿到了第一手的消息,那隐堂已派了高手前往泗水布阵,这正是一举拿下桓氏精锐的最好时机。惠风殿之策,乃是先生定下的巧计,于山雨欲来之前布下先手,又活弃子而用之,令江三娘这一步死棋有了用处,本为大善。说到底,这还是属下思虑欠妥,没把杜筝的情形考虑在内。”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杜筝曾遭离丧、命途颠簸,更尝经失子之苦,心性大异于常人。将此事交予她,只怕她在说动江三娘之时,会用些非常手段。”
莫不离沉吟了一会,道:“你的意思是,在杜筝的威逼乃至于引诱之下,江三娘求死之意更盛,故才会自戗?”
“属下确实是这样认为的。”阿烈顿首道:“薛二郎与晋陵公主交好,此事杜筝亦知。想来,她也将此事告诉了江三娘,让江三娘更生绝望。”
他话未说尽,然其意已明。
按照他的理解,如果杜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些事情刺激江三娘的情绪,则江三娘也不会自杀身亡,让他们这一局少了一个绝好的人证。
莫不离一时未语,只负手望着远处的灯火,半晌后,方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罢了,这一局做活了一半,亦不算失手。”停了停,他转首看向了阿烈,眸中忽地便射出了森冷的寒光:“桓子澄,可入了局?”
“已然入局。”阿烈恭声说道,平板的眉眼间似乎漾了些喜色:“就在昨日上晌,在桓子澄前往天龙山北麓山口的路上,邢大监恰好带着几名金御卫首领经过,两下里虽然不曾照面儿,但他们却皆是亲眼目睹桓子澄踏上了那条通往惠风殿的山路。”
“总算是不负所望。”莫不离几乎有些喜动颜色起来,那双流丽的眼眸中,便又有了那种流星飞坠般的笑意,抚掌道:“好容易将他引至彼处,就算这一局没咬死秦六娘,此局亦是成了大半,皇天终不负我矣。”
说到这里时,他忽像是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喜色一敛,微蹙了眉问:“我想起来,那个叫阿栗的小宫人,现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