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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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遮挡起泪颜,掌心一枚如刺簪,亦紧得戳入血肉里去。
好疼。
再睁眼又已是天光大亮。身下仍有涩痛,她坐起来,呆怔怔看着,那一朵暗红花,仿佛仍有腥烈之芳扑鼻。
皇帝早朝,皇后幽闭,托得多病身,做这规矩之外不守律条之人。从今往后,愈发有得人言:轻慢,狂纵,恃宠而骄。
人之多言,本无可畏,可畏的,是自己将心失与了人言。
她起身,轻推开前来服侍更衣的小婢,往汤堂去沐浴。
烧红的铁蟾蜍,在水波下晕出模糊扭曲的形状。疼痛在热气上蒸中麻痹,她倚着池壁滑入水底,任由长发海藻般飘浮。
屏息恍惚,似又回到八年前了,尚自羞怯,嫩生生地以为,已瞧见了世间最至极的绚烂,殊不知愈是好看的,毒性愈烈,一旦沉湎,便是再无生门。
而此刻,一点点地变了,早已今是而昨非。
她像一尾浑噩的鱼,舒展了百骸,随水沉浮。
忽然,一双手将她轻轻一拉。冬日冰冷的空气猛然冲入胸腔,凉如寒刃。她轻呛了一口,仰面睁开眼,怔了一怔,猛翻身站了起来,喃喃唤出:“静……姝……?”坐在汤池边的女子,因为许久不见,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但那样亲切的眼神却绝不会错。“静姝!”她不禁一把握住静姝的手。
“娘子仔细受凉!”静姝忙将她拉起。
立时便有宫女上前来替她将身上水擦得干净,服侍她穿衣。堂内炉火烧得十分暖,又有雾气弥漫,并不觉得冷。墨鸾方着了中衣,便又伸手拉住静姝,仿佛恐怕她一转眼便会消失了一般。
静姝从宫女手中接过棉绒袍子亲手替她穿上,便好似从前,她们仍旧是在凤阳侯府,何其安宁恬静。
“静姝,你为何——”她惊异又不安地地追问。
静姝将她按在屏风前坐下,不让她被风吹着,又取了面脂口脂来替她细细涂抹。“公主荐我来的,说是——”她又用棉巾子将墨鸾长发裹住,一缕缕地轻捏着擦拭,才应了这一句,话还未完,忽然却听堂外宫人来报。
“贵妃主命奴婢给妃主送血燕粥来。”
静姝与墨鸾对视一瞬,唤宫女来接了手。她步到门口,向外细看了片刻,便命人接下那盅血燕粥,又道:“有劳大姊姊回禀贵妃主,多谢贵妃主记挂。淑妃主吃了这血燕粥,觉着好多了,已吩咐了殿上人专司这个,不敢叫贵妃主多费心。”
那昭阳殿来的宫婢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贵妃主叮嘱着,妃主趁热用了粥罢,搁得凉了寒胃。”
静姝眸色一沉,笑里已添了一抹冷意。“妃主这会儿还在沐浴梳妆呢。”她略挑了眉角,一面将那宫婢细看,一面吩咐灵华殿中宫人架起小炉,将那一盅粥用文火小心温上。
那宫婢吃了一惊,紧盯着静姝打量半晌,又把眼向旁人看去。一旁随李晗留在灵华殿的宫人见状,冲她拧眉轻道:“这位是新供职的阮宫正,早先不是已去昭阳殿拜谒过贵妃主了么,你怎么不长记性。”
但听得是新来的宫正,那婢女吓了一跳,忙福身歉道:“宫正宽宏。奴婢实属无心冒犯。”
宫正职在六尚之外,虽是同品,实则驾于六尚之上,专司戒令究禁,寻常小事更有便宜决罚之权,颇有些内庭御史的意味,历来由皇世亲信家仆中的女子出任,是大内中不可轻易得罪的要人。无怪那婢女闻之变色。便是墨鸾从旁听了,也由不得惊得扭头来看。方才重逢惊喜,又是水雾浓重,竟未看清静姝服制、符节。
“无妨。”静姝微微一笑,命身旁宫女封了一双蓝田玉雕的凤钿,又单取了一支玉怀鼓坠子来也用小锦盒盛了,一并给那宫婢,笑道:“大冷天的,劳动大姊忙碌,这是妃主一点薄谢,烦请大姊回去,务必转呈贵妃主,待妃主身子再大好些,自是还要亲自登门拜谢贵妃主照顾去的。”
那宫婢见了玉怀鼓,低头露了笑,便即拜辞,颇会意地去了。
静姝瞧着她走得远了才回身来,从宫女们手中接下巾子,继续细擦墨鸾长发。“想来这世上,原还是好人多。”她忽然笑了一下,在墨鸾耳畔轻哼出这么句话来。
墨鸾怔了一怔,只觉她一句话似极尽了冷笑嘲讽,不禁叹息。“我今儿才知你本家是姓阮。”她笑了笑,将话岔开去。
“姓软姓硬的,有什么关系,不都还是我么。”静姝也笑道,待将墨鸾发上浮着水珠都擦尽了,她才沾了花露花油梳理,一面道,“原先的宫正年高还乡去了,公主就荐了我来,补了这么个缺,怕不知要恼了几多人。”
“你……”墨鸾略一迟疑,看了看其余几名宫女,道:“那暖炉的烟呛得我难受,你们去扇着些。”她将旁人支得远了,细声轻问:“你做什么也来这里?‘家里’怎办?”
静姝笑道:“娘子快别操这份心了。撵了我,整好买两个新的来,再迎个诰命夫人回去,可算是齐全了。正二品的朝中大员,肱骨栋梁之才,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你这是真话还是玩话?”墨鸾无奈蹙眉,拉下静姝执梳的手,“他守你到现在,推了多少好姻缘,也实属不易了。”
静姝静了一瞬,低叹:“再守上十年百年不也还是良贱不婚么。我是个知足常乐安于天命的,只求他快快娶妻生子罢,别耽误了他家的大事,反成了我的罪过。”她抽手回来,捻了墨鸾发丝来盘髻,默然良久,又道,“倒是娘子你呀,你瞧,”她轻推一把墨鸾,将之推得离镜子又近些,“这气色……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你宽心罢。”
墨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几乎血色全失,苍白中唯有双颊因肺疾而略显红嫣,宛如桃花染。“你知道的,”她苦笑,“这辈子怕是不能忘了。”
“那也要看值不值当挂记啊。”静姝似负气哼了一声。
这一句说得极轻,但墨鸾依旧是听进去了,禁不住肩头一颤,又嗽了一阵。静姝骇了一跳,忙取了软垫来哄着她靠下,抚着胸口替她顺气。
墨鸾倚身靠了,闭着眼,一时竟不敢去看静姝。那样的直言快语,是她绝不敢动半分念头去碰的,便是一念闪过,也足够叫她生不如死。她怕,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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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九 惊风疾
新隆二年末,御史大夫杜衡一纸御状代呈圣前,弹劾大司徒宋乔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诉状人,是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会同御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内,多年来积下的物证人证便一件件提上,又牵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旧案。沉冤桩桩,一一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半点喘息余地不留,直往死地里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三司核审灵华殿行刺案又爆出惊讯,几名宫人皆指凶案实乃皇后主使,意在陷害淑妃,更有人血书涂墙,以死明志。
外朝内宫,矛头所向都是一个“宋”字。
突如其来,犹如雷霆乍惊,劈得李晗焦炭糊涂。
即便当事时气恼冲顶,激愤之下险些说出废后的话来,但真到了此时此景,叫他如何忍心。毕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将她闭在殿中,平平静静,便是此生再不见,总也是好的。似如今这般,再往下,怕是难逃出这死局了。
何况,殷裴两家旧案是先帝在时断下的,若此时翻了案,岂非承认先帝昏昧错判?本朝自开元来,以孝治天下,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刚直,谢公清流,白弈称病,裴远又是那头二号的苦主……困兽窘境,竟寻不着个可商议之人,李晗万般无奈,只得急请蔺谦。
不料,蔺谦竟也力主彻查。“陛下仔细想想,先帝当年为何拔擢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这些年来莫非就真的半点想法也不曾有么?这裴子恒与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兴国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兴,还是……陛下可不要枉费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一席话,说得李晗心底骇浪汹涌。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愚人,父皇留下这收拢人心的功业给他,让他替裴殷两家翻案,近处,是收干才,远的,是平民怨,他岂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再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至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芳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的不染尘瑕。
“你说,朕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地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量。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分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告慰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得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支影。
他揉着眉骨,**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的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冲国库,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余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无所有的废后终究没能在皇帝的念情与怜悯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点了一只灯,一把火将这冷宫连她自己一齐烧尽成灰。
从此,内廷元夜,三年无灯。
先帝时旧案被翻,便仿佛是将旧朝残影彻底敲散的钟声。朝局在瓦蓝天色下,微妙着愈渐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诏,改年号为景福。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变幻。
声色俱厉的正宫。善妒狠辣的废后。渐渐的,愈来愈化作了遭遇遗弃的可怜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屡芳魂。
令宫人们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津津乐道的故事,永远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开始点点弥散,言指瞧见废后鬼魂,白衣曳地,面目已烧得焦黑,在灵华殿前的月色中时隐时现。
继而进之,便有人揣测,淑妃擅宠,用这苦肉计害死了皇后,故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莫须有之。
蜚语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扰,敕令内廷不得胡乱言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但终是民口如川,愈是强禁,愈发传得神乎其神。
直至二月时,御医确诊淑妃喜得龙脉。禁中顿时为之风变。
李晗十分欢喜,祭天,祭祖,又请了得道法师大作道场,以安人心。
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像一道天来的明暗光,一半是缘,一半是孽,纠缠难断,但依然照亮了墨鸾的眼睛。
她不再拒绝吃药,不再浑然无觉地穿着单薄衣衫在凉天里走,不再厌食,不再懒懒地倚在玄关让眉间浸染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