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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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
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
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
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
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至左一扳,
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
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
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
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
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
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
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
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枯,想
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
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
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
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
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
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
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
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
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
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
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
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
开。
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
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
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
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
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
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
写着密密的汉字。
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
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甚
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
香香公主问道:“那是甚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
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甚么用,只有考古家才
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
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
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
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甚么字?”香香公主
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甚么意
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
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
“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
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
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
……”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
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甚么?”陈家洛道:“说
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
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
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
“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
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
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
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
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
“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
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
不瞧,刀子微微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霍青桐
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甚么。
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
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
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
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
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
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
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
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
外面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姊,他在里面干甚
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
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
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
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
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
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甚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
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被磁山吸去之
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
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
手,在紧急关头就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
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甚么呢?难道也要和敌
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
同归于尽的。他总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
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
“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
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
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
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
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
着了。
第十八回驱驴有术居奇货
除恶无方从佳人
余鱼同和李沅芷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
他们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数次相救,他自衷
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开她,甚
么原因可也说不上来。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他却总是冷
冷的。李沅芷恼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个沙丘后面,瞧
他是否着急。哪知他见她不在,叫了几声没听得答应,就径
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气苦之极,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场,打起
精神再追上去。余鱼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还道你
先走了呢!”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
手无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之时,我就一
剑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见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来了一头瘦小驴
子,驴上骑着一人,一颠一颠的似在瞌睡。走到近处,见那
人穿的是回人装束,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右手拿了一条驴
子尾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驴头上竟戴了一顶清兵骁骑营
军官的官帽,蓝宝石顶子换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岁
年纪,颏下一丛大胡子,见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蔼可亲。
余鱼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无人不知,便
勒马问道:“请问大叔,可见到翠羽黄衫么?”却担心他不懂
汉语。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汉语问道:“你们找她干么呀?”
余鱼同道:“有几个坏人来害她。我们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
见着她,给带个讯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样的坏
人?”李沅芷道:“一个大汉手里拿个独脚铜人,另一个拿柄
虎叉,第三个蒙古人打扮。”那人点头道:“这三个人确是坏
蛋,他们想吃我的毛驴,反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余李两人
对望了一眼。余鱼同道:“他们还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
这个戴官帽的了,你们是谁呀?”余鱼同道:“我们是木卓伦
老英雄的朋友。这几个坏蛋在哪里?可别让他们撞着翠羽黄
衫。”那人道:“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哪。要是四个坏
蛋吃不到我毛驴,肚子饿了,把这大姑娘烤来吃了,可不妙
啦!”
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是有勇无谋之辈,一个清军军官,更
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结束了他们,教这瞧
不起人的余师母佩服我的手段,于是问道:“他们在哪里?你
带我们去,给你一锭银子。”那人道:“银子倒不用,不过得
问问毛驴肯不肯去。”把嘴凑在驴子耳边,叽哩咕噜的说一阵
子话,然后把耳朵凑在驴子口上,似乎用心倾听,连连点头。
二人见他装模作样,疯疯癫癫,不由得好笑。那人听了
一会,皱起眉头说道:“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为了不起
啦。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没面子,失
了自己身份。”余鱼同一惊:“这人行为奇特,说话皮里阳秋,
骂尽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难道竟是一位风尘异人?”
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破又瘦,一身污泥,居然还摆架子,
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横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
驴就和你们的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伦所赠骏
马,和这头破腿小驴自有云泥之别。李沅芷道:“好呀,我们
赢了之后,你可得带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那人道:“是四
个坏蛋。要是你们输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说吧。”那人道:
“那你就得把这头毛驴洗得干干净净,让它出出风头。”李沅
芷笑道:“好吧,就是这样。咱们怎样个比法?”
那人道:“你爱怎样比,由你说便是。”李沅芷见他说话
十拿九稳,似乎必胜无疑,倒生了一点疑虑,心想:“难道这
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很快?”灵机一动,道:“你手里拿着的
是甚么呀?”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毛驴的尾巴。它戴
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鱼同听他
语带机锋,含意深远,更加不敢轻忽,向李沅芷使个眼色,要
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给我瞧瞧。”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李沅
芷伸手接住,随手玩弄,一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咱们从
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马先到是我
胜。”那人道:“不错,驴子先到是我胜,马先到是你胜。”李
沅芷对余鱼同道:“你先到那边,给我们作公证!”余鱼同道:
“好!”拍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语声方毕,猛抽一鞭,纵马直驰,奔
了数十丈,回头一望,见那毛驴一跛一拐,远远落在后面。她
哈哈大笑,加紧驰骤,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定
睛看时,竟是那人把驴子负在肩头,放开大步,向前飞奔。她
这一惊非同小可,险险坐鞍不稳,跌下马来,疾忙催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始终抢在马头之前。不到片刻,
两人奔到沙丘,终于是骑人的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李
沅芷把手中驴尾用力向后掷出,叫道:“马先到啦!”
那人和余鱼同愕然相顾,明明是驴子先到,怎么她反说
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我胜,
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着在风中飞扬的秀发,
说道:“不错。”那人道:“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是不
是?”李沅芷道:“不错。”那人道:“不管是人骑驴,还是驴
骑人,总之是驴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驴做
了官,可就骑在人头上啦。”
李沅芷:“咱们说好的,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