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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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崇拜小家庭制度,所以我以前只寄钱回去用,使她婆媳不大有同居的机会。这回逃难,
忍心将老年人撇在沦陷区么?当然要带她同到比较安全的后方了。但是老人家的头脑总不能
和现代生活方式合拍,来了之后,这样瞧不顺眼,那样瞧不顺眼,于是就变成了满腹牢骚。
下课以后,到她房里坐坐,她总有一大篇关于下人的罪状告诉你。譬如张妈昨日偷了孩子的
尿布做鞋底*@侠罱裨绨ち硕业穆睿疵资惫室馊鋈銎闷茫道*一层白,他不怕天雷
打,东家可吃这暗亏不起*楦岬祝苁窍备镜牟皇牵*她置家务不问,只爱东
邻西舍间磕牙呢。孙儿瘦了,或招了凉,她又嗔怪媳妇招呼得不对。让她去带吧,她会把糖
果填得他叫肚子痛,或给他穿上三重棉袄,使他臃肿得像只北冰洋的小熊。又造成他许多不
良习惯,譬如赖学哩,撒谎哩,都是从前所不会的,有了“奶奶”保驾,孩子成了家里的小
暴君,连我做父亲的尊严也快维持不住了。有一天,我因为不得闲,叫妻陪伴一位新到的朋
友去游了一次附近的名胜,又招了她许多闲话。我不妒,她倒妒哪。
婆不满于媳,媳更不满于婆。吃饭时,做婆的指桑讽槐,做媳的也不甘示弱,句句话都
带着字眼儿。我咽的有时竟不是一颗颗的饭,而是一棱棱的刺,有时候闹翻了,娘捶着床,
逼我立刻送她回家去,妻子背地里又向我提另居的条件。好容易我从中调处,双方暂时消了
气,过不得几时,这老毛病又要发作一回。我日里听母亲的絮聒,晚上又要听妻子的絮聒。
世上最讨厌的莫如絮聒,最伤害灵魂的也莫如絮聒,它是日日夜夜像破罐煮粥似的在你耳边
响,又像巫师念的咒语,在催眠你,镇魇你。你起先想坚持心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也不免
失其所主。为什么古来嬖臣宠妾的话灵验呢,因为它是永不间断的缘故——假如你是个真正
铁打的汉子,始终不为它所摇撼,可是耳边日夜这样念念有词,你不发疯,也要神经衰弱。
也有什么堂弟呀,表侄呀,小舅子呀,还有那些沾上一点亲,带上一点故的青年,借着
念书的大题目,都向后方跑。他们的能耐真不小,通过沦陷区,通过敌人几道防线,旱路步
行,水路坐木船,曲曲折折地,走上八九月以上的路,居然都到达了目的地。可惜他们虽说
有志上进,而考现在取录标准这样宽的大学,竟也屡次失败。回乡不得,为军政机关服务又
嫌待遇差,还要等下次考大学的机会。但他们跑西装铺和小吃馆,或三朋四友到郊外去逛的
热心,似乎在书本子之上。替他们补了课,从不见他们温习。若是他们一辈子考不上大学,
你就有一辈子供养他们的义务。于是管家者之啧有烦言,又要叫你够受。
先生们,你们的苦诉完了没有?你们不要仅是这么唠叨吧。抗战的滋味本来就不是甜
的。但男人受的苦是假苦,我们的苦才是真苦。你们教书,赚钱,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月月
底,从学校出纳处支了薪俸向太太手里一交,就万事都毕。你们仍然可以坐在木制的沙发
上,抽着香烟,和朋友谈莎士比亚,谈莫里哀,谈19世纪的浪漫文学,讨论讨论各战场的
动态,推测推测欧战的前途,再不然,就到赵先生家里去打打牌,钱先生家里去喝喝酒。当
你的棉袍穿破了,你可以照从前那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嘱咐太太说:你替我去做件绸夹袍,
材料要好些的。哎,你可知道本地的大绸,当我们初到时,六角一尺,现在是四元内外,里
子连工资,差不多要百元上下,去了你月薪的一半了。今天午餐时,只有炒肉丝,没有腊肉
炒笋,没有清炖鸡汤,你皱着双眉,好像在埋怨做太太的苛待了你。太太并没有拿你的钱去
“攒私房”,反之,所有的“私房”都贴出来用了。目前的鸡每市斤是一元二角,一只鸡得
付四五元的代价,你不能照初来时天天吃鸡不是?家庭里一切油盐柴米的支配,一切下人们
的淘气,还有一千件,一万件,琐碎得不足挂齿而又非用心经营不可的,都要太太拿出精神
来。当太平宰相还容易,当此抗战时代,生活状况,瞬息万变,便教我们手忙脚乱,无法招
架了。生活的痛苦,只有做主妇的最为敏感,男子究竟隔了一层。而在这艰苦时代,想维持
一个像样的家庭生活,主妇的心使碎,头发一根根磨开了花,男子们恐怕也是不大了然的。
在中国家庭里可以少得仆人么?啊哟,我们太太最感困难的就是这问题了。当我们初到
此地时,女仆的工资,每月不过几吊钱,合国币不过三四角。大学迁来之后,她们的眼眶子
便立刻大起来,“帮脚底下人,少了二元不干”,好,就依你二元,只要你肯好好替我做工
就是。谁知这些身上一件破夹袄,脚底一只烂草鞋,头上带着一千五百年诸葛亮的孝的大娘
们,吃饭呢,饿狼一头,做事呢,呆鹅一匹。我和她们中间情意隔阂的缘故,与其说是由语
言不通,无宁说是知识水准之相差太远。记得前人笔记里有什么老鼠演戏,青蛙唱曲,而洋
玩意也有跳蚤兵操,这的确比教牛耕田,马拉车难上万倍,无怪其会哄动一时社会。我训练
本地女工,其难亦不下此,只可惜不能贴出广告去卖大钱。
才训练得顺手一点儿,她就提出加工资,一加非二元即三元。请便吧。再到公园门口那
群鸠形鹄面,待价而沽的乡妇里,千挑万选,领了个比较年青和干净些的回家,再从头一件
件教起。一两个月之后,又以同样的缘故下工去了。有一个女人进了我的门就病倒了,让她
整天躺着,请医生给她诊治,病愈后做了十天工,又以一言不合,悻悻而去。一个远道来觅
工的,十几日未得雇主,徘徊街头,大有日暮途穷之感,明知她太老,做不动,但因年青的
身价易高,姑且招回试试。初入门时欢天喜地,似乎恨不得当天发誓,对我永远效忠。但半
个月后又有些变态了。某人帮某家每月工资是六元,另有节赏。某人主人天天打麻将,一天
抽头三四角,还有大鱼大肉吃。某人……整天这样咕哝着,结果托还乡看女儿,去了。明知
她未必肯离开这城,且让她去碰碰运气。月余以后,忽又施施而来。这一次,想必死心塌
地,再无异志了吧,可是,遇有她认为比较好的机会时,还是留她不住。她辞了你十次,你
又大量地收留了她十次,也不能叫她惭愧,不能感动她的心。
有时候,先生嫌路远走不动,想坐包车,雇个男仆挑水,拉车。或者家里人口多,女仆
烧饭忙不过来,索性用个厨子。这些面有菜色的男粗人,一顿就吃掉了你大半锅饭,以为多
吃了油盐,饭量或会恢复正常状态。呀,莫想,他的脸色天天红润起来,身体天天肥胖起
来,饭量却有增无减。原来本地穷人多吃粗粮,所以白米饭轻易填他不饱。我们家乡养大猪
有一个秘诀,当猪幼时,只把粗东西它吃,填宽它的肠胃,等它身裁长到相当壮大时,再给
它吃好的。否则肉虽精美,只能长到六七十斤为止。这叫“做胚子”。《西游记》上猪八戒
有名食肠宽大,也许是未成道以前,被人做过“胚子”的缘故。有时候,我真想分家庭的饭
食为二等,吃白米的让他吃白米,吃杂粮的让他吃杂粮,但尝过白米饭滋味的是不能叫他再
去啃山芋和玉蜀黍的。而且他不照本地风俗要求同你一桌吃饭,就算对你客气了,你哪能再
限制他吃的东西。哪怕米真贵得像珍珠,我们还得每天用两斤珍珠来填这无底之壑的。要是
用了个厨子,又用个女仆,灶公从此莫想在厨房里安静。嬉笑,浪谑,拈起火钳打架,小小
亵渎神明的事想必每天都有。我的婶娘,担心明年家口难得平安,因为灶公腊底上天时,也
许要在玉皇大帝前捏奏我们的罪过。其实,这个我倒不愁,只是红烧肉往往胶脱了罐底,饭
有时煮成了一锅锅巴,却真教人难以忍耐,但又数说他们不得,否则他就来那最利害的一着
——辞工。
生活上涨得快,工人们心理转变得更快,跑马灯似的,由这家转到那家。好言好语的抚
慰,旧衣旧裤的赏给,将来好处的允许,用尽了你的怀柔手段,还是一场空。他们唯一的要
求是加薪,一月一加,半月一加,大约加到主人一样多的薪给还不会满足吧。你自己不能煮
了饭,又招呼四个小孩,洗了衣,再挑起水桶到河边担水,只好眼睁睁地受这些粗人的气。
气破肚皮是活该。
物价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向上涨,今天和明天不同,晚上又和早上不同。商店货物,价目
由店伙随口乱报,同样的货品,相差二三元上下的也有。买卖成了投标,你不多跑几家,比
较比较它的价格,就吃亏不小。太太们聚在一起时,所谈无非是物价问题。有人报告说肥皂
又涨了,上月15元百块,现在已22元了。但某家的肥皂,比人家便宜五角,买它一百块
送一块,合起了有七八角的便宜可占。于是赶紧去买,路太远,一百块肥皂无论如何不是女
人们提得回来的,只好坐车,车钱三角,路上又摔坏了二块,算起来那点便宜又成了泡影。
毛巾每条卖到三元五,一元上下的土货不是没有,但一下水就烂,听说是木棉织的,用三条
也抵不得那三元五的一条,所以只好买贵的用。普通布类,从前不过每尺数分或角许,现在
动辄一元半。添一床棉被就得六七十元。前夜梁上君子光临寒舍,拿去了先生一件丝棉袍,
太太几件布衣,一床卷在那里的棉被,几个白铁罐,计算损失就是好几百。热水瓶每只三四
十元,一不小心打破,从此莫想补充。家里有病人,半夜想喝热水,那就要人的命。
报纸上天天在讨论平抑物价,抑者自抑,涨者自涨,而且一有平抑的风声,物价变动得
更厉害。譬如菜油本来只卖一元一斤,当报纸上说要统制时,立刻涨到一元三,将来再跌回
五分,你觉得油商大可感谢,而实际上他已多赚了二角五分。猪肉五角一斤时,有时嫌贵不
吃,卖到了七角,便觉得五角便宜,卖到九角,又觉得七角便宜。物价只管上涨,买的人更
是踊跃。抱着现在若不买将来更贵的心理,任银钱水一般从指缝间淌出去。商人们永远不怕
没有生意做,物价更是无限制的任意抬高。
有孩子的人受罪,孩子多更是今生的冤孽。一身学校新制服才上身,不知在哪里扯破一
个洞,又不知在哪里染上一大块油渍。五元一双的鞋子,差不多一个月要磨通一双,布鞋要
三双。叫他们穿草鞋吧,现在草鞋起码六七角,五天一双。自己做,计算工料也便宜不到哪
里去。上学时候,失掉一块橡皮,一支铅笔,都要引起做娘的几天埋怨。埋怨只管埋怨,东
西还是一样失,孩子都是没有记性的,坐个老虎在他心里也无济于事。
在这样艰难时代,偏偏还有新孩子来凑热闹。他的小耳朵听不见敌机的吼声,小眼睛看
不见家庭拮据的情况,他以王者的威势命令着做母亲的说:“我要到世上来了!”你是无法
挡驾的。于是替他张罗小衣服,张罗小衾褥,张罗摇篮和小床,医院定下空房,女仆加了工
资,只等小王子或小公主的诞降。孩子来了,于是狭隘的屋子,多了呱呱的哭声,多了满地
凌乱的布片,多了牛乳瓶,多了婴儿自己药片。父亲肩膀上加了新的担负,母亲的容颜倏忽
老去了十年。
母亲若缺乏乳水,当然不敢请教乳娘,本地下等人性质这样善于流动!这里虽买不到罐
头牛乳,幸而还有新鲜牛乳,至于牛是否健康,挤奶人的手和瓶碗是否干净,都不暇计及,
只望他每日能按时送几杯牛乳来,就叫我们心满意足了,但是送了三天以后,忽由每杯一角
涨到一角伍分,又涨到二角了,三角了,假如孩子每日需要五杯牛乳,那笔开销就大有可
观。别的东西还可省一省,孩子的食粮却是不能一天中断的,别的事,还可以同这些下等人
硬挺一下,这件事你只好低心下气受他们的勒'酢K堑男亩际悄敲*硬的,你对他们哭也没
用。
当夏天寒暑表的水银每上涨一度,人们便带着焦躁浮动的心情互相传说:今天又热了几
度了,明天也许更高,这夏天看不把人活活热死?不过寒暑表顶多涨到一百二十度罢了,现
在生活的水银柱却也许会涨到一万度,一百万度,战后的德国和帝俄前例具在,岂不教人寒
心。听说现在各地生活都高,有些地方比这里还高上两三倍,人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