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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苏雪林·散文集-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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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的人,自小学教到大学。在大学我所担任的功课,少则七八小时,多则十二三小时。初教
的两三年,预备材料,编纂讲义,有相当忙碌,以后,则仅须开开留声机器便可应付。无奈
我那位欢喜吃醋的艺术太太和这寥寥几点钟的功课也不肯相容,定要实行伊邢避面。任你低
声下气,百般恳祷,她只是不肯出来。我教书已历二十余年,或者有人要问我,过去那一大
堆烂文章,和十几种单行本,不是这二十余年里的收获么?是的,但你们应该知道这都是利
用假期写的,假如把这教书的二十多年完全让给写作,我想至少会写出两三倍作品来呢。这
次来台湾,朋友知我有此病,劝我专以卖文为生,不必再做教书匠。但一个作家能以写作维
持生活,在中国恐尚属史无前例之事;何况我并非什么大文豪;更何况夕阳虽好,已近黄
昏,写作精力只有一年差似一年,何敢冒此危险?我个人的文思,不但是个善妒的太太,而
且还是位极骄贵的公主。她有时故意同你闹起别扭来,简直教你吃不消。关于这,我曾在另
一篇文字里详叙过,现且带过,以免重复。一个人的夫人若是个国色天香人物,则受其折
磨,亦在所甘心,但我的文艺太太,姿首其实平常,架子偏这么大,脾气又这么难于应付,
“燕婉之求,得此夜叉”,真所谓命也命也,尚复有何话可说,咳!

    每个作家写文章,都有其特殊的习惯,习惯有好有坏,我则坏的方面多。写作该有个适
当的环境,和得心应手的工具,所谓“窗明几净,笔精墨良”可说是最低限度的条件。我因
有眼神经衰弱症,光线过强过弱,都不能适应。像台湾这种迟明早晏的地方,上午八至九的
一点钟,下午六时以后我都看不见写作。况且我自幼至今,晚餐一下肚,便不敢提笔,否则
定然通宵失眠,这样子;写作时间当然很有限了。我理想的书斋是一间朝南的大屋,前面镶
着大玻璃窗,挂着浅绿色或白色的窗帏,早起见了那喜洋洋的日光映在帏上,满室通明,我
的精神自然振作起来,文思也比较来得流畅。焦黄粗糙的纸张和软软的羊毫或强头倔脑的狼
毫,每会擦痛我的神经末梢,勒回我的文思。甚至替学生改作文,见了太粗糙的练习簿子和
太潦草的字迹,也会起惹一腔烦恼,想撩开一边,永远不替他改。

    我是不受拘束,随便惯了的人,写文章习惯不爱用格子纸。格子小而行列密还可将就,
格大而行疏,我的思想有如单驼旅客行于茫茫无际的沙漠之中,迷失了正确的路线。所以我
写文一向用白纸,行款相当拥挤,天地头又不肯多留,想改窜文字,每苦没有地位。在巴黎
二年,替人写稿博生活费,法国航空邮资贵而信纸则厚者多。一封航空信只容十六开信笺一
张半(香港带去的信纸则可容二张),我用蝇头小楷誊缮,每纸可写千余字。现虽已返祖
国,这积久养成的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希望将来能将字迹放大,再采用格纸,不然,常惹
编辑先生皱眉,校对员和手民咒骂,是很不好意思的。

    或者又有人要问,你的文章产生既这么艰难,又不等着稿费买米下锅,为什么还要写?
写得还相当勤?这又应该归咎于我那天生的弱点了。自从在文坛上出了虚名以后,常有报章
杂志的编辑先生来征求稿件。我脸皮子最薄,搁不住人家一求,非应付了去于心不安。除了
讲演之约,我尚可咬定牙关,死不答应以外——因为平生最怕的便是这件事——文稿差不多
是“有求必应”。我的朋友袁兰紫平生写作惜墨如金,不但对编辑先生再三写来的信置之不
理,即使他们上门拜访,在客厅里坐上几个钟头,也轻易得不到她一个“肯”字。她常苦功
我早早将打杂生涯收起,写几部精心结构,可以传世的书。第一莫再做“滥好人”讨好编辑
先生,而误了自己。她这话未尝不是,但各人天性不同,我就学不到她那副铁面冰心的榜
样,又将奈何!再者,文章之为物,确也有几分神秘,它虽然从你脑中产出,却并不像那庋
在架上,藏在橱里的东西,你想应用时,一捞便到手的;它却像那潜伏地底的煤炭,要你流
汗滴血,一铲子一铲子挖掘,才肯出来。没有开掘前,煤层蕴量有多少,质地如何,你都不
能预先知道,甚至第一铲挖出的是煤,第二铲是什么,你还是糊涂的哩!也许是泥沙、狗
屎,也许是灿烂的黄金,或晶莹照眼的金刚钻,全靠你的运气!你若永远袖着手,也就永远
没有东西可得了。一个人除少时创作欲非常强烈,需要自然发泄外;中年忙于室家之累,没
有写作的心情;老年写文,有如老牛耕田,苦不堪言,谁爱干这样的傻事,不是人家催逼,
我们还有文章写吗?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打杂生涯,究无意义,我在这生涯上所滥费的光阴实已太多了,以
后想集中精力,做点子心爱的学术研究。“杀君马者道旁儿”,希望各报各刊的编辑先生,
体念此言,从此不再利用我的弱点来包围我,我便感谢不尽了?写文章像用钱,有支出无收
入,高积如山的财产,也有用完的日子。我们想写作内容充实,应该读两种书,第一种是有
字的,各图书馆和大书店到处都有。做个文学家并非能运用几个风花雪月的字眼,或喊几声
妹妹哥哥便可以了事的,顶要紧的是有丰富的常识,所以读书不可不博。不但与文学有关系
的书该读,便是没有关系的书也该读。不过对于书中材料,做蚂蚁工作不够,还该做蜜蜂工
作。否则食而不化,纵然胸罗万卷,也不过是个两脚书橱而已。第二种是无字的,要你自己
在人情上体会,世故上观察,企图成功为写实作家者,此事尤不可忽略。女性作家宜于写新
清隽永的散文,或幽窈空灵的小诗,大部头结构复杂,描写深刻的社会小说,则少见能者。
所以密息尔的《飘》,凯丝铃·温莎的《永恒的琥珀》,无论批评家有何歧异的意见,本人
则甚为钦佩,认为难能可贵。我本来无意为小说家,更缺乏禹鼎铸奸,温峤燃犀的手段,能
将社会各阶层牛鬼蛇神的面目,一一刻画出来。为善用其短计,要写小说,只有写历史和神
话小说。过去对此也曾略有尝试,惜写作嗜好太杂,没有弄出多大成绩,将来倘机会许可,
我还打算再来一下呢


 
母 亲            
  
    一个人如其不是白痴,不是天生冷酷无情的怪物,他腔子里总还有爱情的存在。爱情必
须有寄托的对象,小孩爱情的对象是父母,少年爱情的对象是情人,中年爱情的对象是儿女
或者是学问与事业。老年爱情的对象是什么?我还没有到老年,不大知道。既被人挤出生活
的舞台,现实中没有他用武之地,只好把希望寄诸渺茫的未来;而且桑榆暮景,为日无多,
身后之计,不能不时萦心曲。那么,老年人爱情的对象也许是神和另外一个世界吧。

    并非想学舜那样圣人五十而犹孺慕。不过我曾在另一篇文字里说过自己头脑里的松果腺
大约出过毛病,所以我的性灵永远不成熟,永远是个孩子。我总想倒在一个人的怀里撒一点
娇痴,说几句不负责任的疯话,做几件无意义的令人发笑的嬉戏。我愿意承受一个人对于我
疾病的关心,饮食寒暖的注意,真心的抚慰,细意的熨贴,带着爱怜口吻的责备,实心实意
为我好处而发的劝规……这


 
舒蔚青及其戏剧书刊            
  
    新文学运动到民国廿四五年差不多有了20年的历史,地位既日益巩固,声势也日益壮
大,一班老先生虽宁愿抱残守缺,固守他们的堡垒,而那些朝气蓬勃,思想新颖的青年,却
都投到新的营阵。即以我的亲戚而论,就有几位很有成就的新文艺作家。其中有一位已故的
表弟舒蔚青,以收藏现代戏剧书刊有名于时。他对此道的苦心孤诣简直到了可泣可歌的程
度,最后竟以宝贵生命殉其藏书,则又可说是同乎宗教家的虔敬了。这样人物我以为值得把
他拿来表彰一番,作为藏书家及文艺家的模范。

    蔚青名畅,歙县人,是我五服以外一位姑母的儿子。他父亲在湖北高等法院任书记官,
所以他全家住在武昌。蔚青自己则供职湖北省银行。民国廿四五年间,他上珞珈山来访我,
一个高额长眉,眼光深沉的清瘦青年。他不常说话,即与我酬对之际,眼睛也常注视远处,
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似的,又好像在做梦似的。一个人肉体生存于这红尘扰扰的现实世
界,精神则生活于缥缈深远的超现实世界,正是一种诗人和文艺家的典型,但是,说句迷信
的话,也许就是不能永年的标识吧。

    蔚青既和我有亲戚关系,我们的情感当然要比普通文艺朋友加厚,他常上山来看我,送
我新出书籍杂志及他所曾游历的风景照片。我也曾入城拜谒他的太夫人及其兄嫂。蔚青告诉
我收藏现代戏剧图书,是他唯一嗜好,也就是他唯一副业。他的藏书共有20多年的历史,
只要关于戏剧方面的书刊,不问新旧,也不问其有何价值(渊深典雅,或粗浅俚俗)与何种
版本(铅印、石印、油印、抄写等)统在“搜集”、“购置”、“保存”之列。即戏剧的机
关、团体、学校或普通社团学校之研究戏剧者,所有关于戏剧的规章、计划书、会议录、演
讲录、工作报告、全体名册、照片、签名式、各种专刊和演剧的壁报、传单、广告、票据、
节目、说明书、特刊、舞台面与演后的记载批评等,他都尽量搜存。

    他所藏现代戏剧书刊既多,遂决计公之于众,民国21年间由湖北省银行总行加以援
助,掇出该行所营业的保华街某所房室,开辟一小型图书馆,定名为《汉口现代戏剧图书
馆》。27年他编制《现代戏剧图书目录》告成,是年秋在汉口出版。武汉沦陷前半月,他
携眷及藏书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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