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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苏雪林·散文集-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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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污秽的。不止生产时污血是大不祥,女人的手也不可轻触及男人应用的东西。我的祖母对
于我的祖父并不尊敬,为了吃姨太太的醋,可以把祖父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她未
洗手前决不敢触及祖父的官帽官袍。她偶尔坐上祖父的床,也必轻轻将卧褥掀起,说怕妨碍
他的官运。那时县官的印章为策安全,总置于内寝,换言之即放在太太房里,所以县太太别
号是“护印者”,那颗紫铜铸就的大印,确也神圣之至,祖母特辟衣橱的上一层,连印盒安
置在里面,我们是从来不许摸一摸的。我觉得祖母当时最大的虐政便是“分上下”,大概腰
以上为上,腰以下为下。女人未洗手不许接触这样,接触那样,到她所供的观音像前上香,
固须先洁净,晚间藉以照明的灯盏,因有灯光菩萨,你看灯光将暗,想把灯草剔一下,也得
先走一趟洗盥间才行。女人的下衣和她自己的上衣放在一个盆子里洗,也绝对禁止。若和男
子上衣同洗,那更是大“倒厌”的事了(倒厌二字乃吾乡口语,有玷污晦气之义)。除了牺
牲那件上衣,别无酿祓之道。现在还有人说中国自古以来男女便非常平等。当然是由于他们
出生稍迟,未曾赶上当时的盛世,可是他们的太夫人为什么不同他们谈谈呢?

    我写文章喜跑野马,这一回又溜缰了,请读者原谅,现请将话头带回。如上所述,儿童
幼稚的心灵,看了岳庙一类惨酷可怖的现象,你想他或她怎不心惊胆战?回家后怎能不一连
几日,精神为之不宁?女子在那种拘迂万状的环境里生活着,你想她又怎样能不自卑,认为




 
炼 狱 ——教书区的避难曲            
  
    世间最无用的想必只有我们这些自美其名为“文化人”的分子吧?平日大言炎炎,痛骂
政府不肯抗战,卢沟桥的炮声才一响,便吓酥了半边,什么都丢开,只有逃难第一。带着老
婆,带着孩子,带着大堆的行李,抢车,抢船,潮涌般向着那公认为比较安全的后方挤。我
们这一群教书匠也是陈列于“文化人”金字招牌下的货色,我们的性命当然比较的值钱,于
是几经辗转之后,也落到这个坐落中国西南,比较富庶的省份里来了。

    有时候,想到国难方殷,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坐领国家薪俸,安居后
方享福,不必人在报纸杂志上做文章骂,自己也感觉惭愧。不过再想到抗战勿忘建国,各人
应当站在自己岗位上努力,又觉得这些话不但可以解嘲而已,实有至理存焉,便又心安理得
洋洋如平常了。

    但是,到了后方的人是真在享福么?也许同那炮火连天之下的战士同样受罪吧。一子弹
打穿了胸膛,眼睛一闭,什么都完了,我们零零碎碎的罪,却永远受不完。

    我们是在大学教书的——是高级的教书匠。首都沦陷之后,我们跟着一个国内颇负盛名
的大学,搬到这省份一个二等县来。一路上经过了唐三藏上西天取经的苦难与波折,才达到
这个理想中避难的圣地。

    不幸的是才到此地时,各种美丽的“幻想”便被那冷酷无情的现实敲破一只角。船到城
外码头以后,各人先落旅馆,抱着惟恐别人捷足先登的心理去找房子。有本地熟人介绍的当
然要占不少便宜,否则房子坏不谈,房租就贵上几倍。所有出赁的屋子都败得像个荒亭:地
板烂了半边,窗子东缺一扇,西缺一扇,霉烂的气味,证明这屋子至少十年没经人住过。看
过十几家都是一般,你不能在旅馆住一世,于是只好皱着眉头定下了。接着是找人挑水冲
洗,找木匠,找泥水匠,找裱糊匠,砌新灶,谁知才住上半载,房东提出加租了。一加不是
一倍,便是两倍。听凭尊意,可以让你再安静几时,不然就干脆请便。你那些修理装置不能
带着走,只好白白便宜了他。

    房东和房客普通是同院或上下楼或共中堂住着。若是他们住在你头顶上,别的还没什
么,最怕是孩子们在楼板上赛跑,咚,咚,咚……整个屋子在动摇,积年的灰尘从单层楼板
缝里簌簌地向下落,正当饭菜上桌时候,那是你双倍的倒霉。若上面还有周岁内外的婴儿,
那情形就更糟了,他会时常出其不意的给你一个醍醐灌顶。你在下边高声喊叫也无用,孩子
们是不知道同你讲理的。

    这里的居民憎恶阳光,欢喜俾昼作夜。你一天生活完毕之时,正是他们一天生活开始之
际,半夜里还听见茶呀水呀呼喝不停。有时风飘来一阵浓郁的异香,透进你的鼻观,把你的
灵魂轻轻的带入了一下缥缈迷离之境,你不由得要歆羡这梦之国里子民的幸福。可怜我们这
些烦扰焦枯的心灵,怎能也这么麻醉一下才好。假如他家来了什么夜客,主人要馄饨水饺的
声音,就要与厨房锅灶碗盏的磨戛连成一片。再加上房东大少爷拉拉胡琴,二小姐开开留声
唱片,这一整晚你就莫想再睡觉了。有人说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又说习惯可以成为自
然,这话有时也靠不住。况且我们这些用脑子的人,神经总是过敏,受不了失眠痛苦时,也
只有一搬了事。

    这里文化程度并不算低,虽然还没有自来水,却已早有了电灯。可是电料贵,电表缺
乏,公司不愿给你装。有的同事运气好,得到最后一只电表,就将光明迎进了屋子。得不着
的只好学本地人用菜油灯。每晚在那一圈昏昏如睡的光晕里,摊开书卷,泡上一盏清茶,或
点一支香烟,听远远狭巷中更锣,镗……镗……余音在空气中抖颤。咏味着“灯花如有
喜”、“青灯有味似儿时”的诗句,恍然自己置身于那些古诗人的时代。啊,这澹雅的诗
意,这古香古色的生活!

    不过日子一久,没眼病的人要得眼病,有眼病的,程度就要加深。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在
菜油灯下过了二千多年,不曾听见他们叫不便,现代的读书人似乎是被物质文明娇惯坏了,
略略离开了这位慈母的怀抱,就生活不下去。这又是“高等华人”的罪状之一。可是,先
生,你知道,现在的书同从前的书有分别么?现在的书不再是什么“黄卷”,而是页页反光
不甚强的土纸,上面印的字比“蝇头”更小,同“青灯”根本不能配合了。若是想在这8世
纪的灯光前,翻翻辣贺司大字典,或查一张20世纪工程上的图表,你不叫苦那才怪呢!

    抗战时代对报纸的关切,是一般国民的心理。这小县里没有自办的日报。东边一个大都
市的报纸由航空运,每周也只能来两回;北边一个大都市的报,由公路汽车运渝,算当天下
午八九点钟时可到。但是报贩总要隔上两三天才肯给你送一回,理由是“车坏了”,每晚抱
着焦盼的心情坐在昏灯前,等候那窗外沉长重滞的口音:“×先生,报——纸”十次倒有九
次落空。空虚失望的心情,只有郑重地约了人而偏偏不来的时候,可以相比。

    前面已介绍过了,这县文化程度不算低。不但有电灯,还有马路呢。但所有马路中心总
比两边高,没有一尺,也有八寸。走在上面时,左脚低,右脚高,全身都失了平衡。雨后泥
滑,摔跟头是常事。有时拣着路心走,对面一辆人力车气虎虎地向你冲来,侧身略让一让,
滑达一声,不跌落门牙,也准磕破膝盖。或者恰恰和迎面而来的粪桶撞个满怀。粪桶,是这
城市不可少的点缀品,从天才亮到太阳落山,它总在街上活动着。它在人力车丛里,在小贩
的糖担边,在酱鸭腊肠的小摊畔,在行人的衣缘袖角,络绎不断地过去,一路播散木犀香
味。久坐屋里觉得气闷,上街蹓跶蹓跶,顶头碰见它。想到郊外呼吸点新鲜空气,城门口和
江边又到处遇见。它永远是你出门的威胁!

    西药房这里倒有两三家,只是许多药缺“货”,中药铺城里城外共有十来处,本省有中
国药材的场圃,当然永无来源断绝之患。但那些烟容满脸,自己肺病像已到第三期的旧医,
你也没胆量请教。到这里作客的人顶好不要生病。可是我们偏又容易被病抓住。这里的气候
很怪,冬天的雾季足足笼罩三四个月,但还没有伦敦和里昂那么整冬昏天黑地,开春以后,
也同我们故乡一般的风和日暖,花柳争妍。但空气里潜伏着一种瘴气。饮食起居略为疏忽,
便要病倒。还有一种最厉害的为它处所无的“痹病”,患之者四肢猝然僵直,口不能言,数
小时或数日便送了命。生活于这气候里的人,等于同花容月貌的妖精共榻,睡梦里会被它摘
了你的心肝去。气候又很潮湿,不生疮的到这里也得生几颗应景。臂痿,腿软,骨节痛,更
是家常便饭。听见某先生的左胳膊忽然抬不起来,针灸无效,似有永久残废之势,某先生的
右脚忽然不良于行,每天坐车到校,扶着手杖上课,自己身上略有点酸痛时,便免不得要栗
栗自危了。

    请听,这里一位同事诉他的苦经:假如有人提出世间最不舒服的事是什么问题,我将毫
不踟蹰地回答说是不愿或不能同居的人,而偏生活在一起。抗战前我们的家庭虽大小不一,
真正幸福与不甚愉快的参半,但总算是单纯的。抗战后,我们的家庭份子忽然复杂起来。红
与紫的配合,大锣大鼓与洞箫合奏,你的眼睛与耳朵都要向你提出抗议不是?然而现在我们
家庭组合的不和谐,虽然每天都在磨擦着你的神经表皮,你也不得不捺定了心忍受。战局紧
张时,岳母与小姨子也随我们来到这避难圣地。三年前者母尚在世,我想迎养,太太几乎同
我闹离婚,现在却强迫着我这“半子”尽“全子”之责,我当然有点不愿意,但“女生向
外”古有名言,况母女天性至亲,又在患难之际,又有什么可说的。听说德国民间虽有“可
厌的岳母”之说,可是西洋家庭里老人的地位也只有岳母比较稳固吧。家庭的大权总操之太
太之手,太太不欢迎的人,先生推荐无用,太太欢迎的人,先生阻挡也徒然。再者,想岳母
来了之后,或者能帮助内子管理一点家务,让内子能腾出点功夫,晚间督率阿大温习功课,
免得他在学校考试老不及格;或者替阿小拭拭鼻涕,免得他整天挂着两行玉筋在我眼前晃,
叫我满心不耐烦。还有私心窃喜之处,也许她会烹调几色好菜肴,从此我再不天天受无形的
斋戒,岂不更妙!

    想不到我这位泰水大人管家之才,竟和她的令爱不相上下。又推来是作客,不能与下人
们结怨,整天叼着一支香烟,躺在软椅上同女儿谈闲天。一室子充满了她母女三个咭咭呱呱
的谈笑声浪,我上课时西装裤还是和从前一样皱,袜子还是满底窟窿,伸手要东西时,还是
这件不见,那件不见。岳母的烟瘾很大,每天可以抽一听小美丽或小白金龙。后见烟价日
涨,为体恤女婿起见,改抽散包烟。初来时本省制的十支包,一包不过七八分,很快地涨到
八九角。我们自己早已改用了烟斗,她老人家也说要效法本地人用水烟袋。太太虽爱其母,
也颇偏向丈夫,赶紧上街替她买了枝银光闪烁,型式又大有艺术意味的白铜水烟袋,怕老人
家冰手,又亲自结了个绒线套子,套在烟袋上。我的太太女红方面并不高明,为这套子却也
费了点心思。但岳母用这烟袋不上三日,又搁在一边,而又抽土制卷烟了,说是懒得捣那些
麻烦。当然*阊痰娜耍辉冈傥檀餐*我们在电灯光下读书写字惯了的人,不
能再习惯于菜油灯一般,人总是朝着进化的道路上走的呀。现在小美丽白金龙已涨到4元左
右,她搭着土烟抽,一天也得一二十支才对付得下。

    小姨子长得倒挺不错,十六七岁,正是一朵盈盈乍放的娇花,又极其天真烂漫,小猫似
的跳进跳出,看着也很叫人开心。当同桌用膳时,我的眼光有时误落丈母那口稀疏黄黑的烟
牙上,回头偷瞥一下小姨的明眸皓齿,觉得也还抵偿得过。可是她又有她的缺点:现在洋货
这么贵,她的25元一双的高跟鞋,12元一盒的巴黎香粉,七元五一盒的口红,还得同她
姐姐比赛着买。这年头还这样不肯省事,真是……但我对她们从不漏半句怨言,并非怕太太
不高兴,男子汉在女人面前本来不能表示悭吝,何况现在的钱已不再是钱,薪水若不够开
支,叫太太拿存折子到银行领就是,白白倒了,那才冤呢。

    再听听,又有一位同仁的牢骚:母亲的脾气是恋着家乡那座老屋的,而我的太太呢,又
向来崇拜小家庭制度,所以我以前只寄钱回去用,使她婆媳不大有同居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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