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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苏雪林·散文集-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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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上午出去写生,下午在家作画。她对我说,波士顿有个有钱的太太,见了她的画,非常
欣赏,愿意资助美金三千元,请她再画些富有东方色彩和情调的画儿,她所以到台湾来猎取
画材,以便回美交帐。台南名胜如文庙、郑成功祠堂、赤嵌楼、安平古堡及各佛寺、道院、
人家的古厝,她都去拜访,每处各画几幅,果然积蓄了一大宗杰构。临返美时,又买了《故
宫名画三百种》及台湾各名画家影印成的画册,又买了许多宣纸、颜料、各种画笔、归装非
常丰富。

    我觉得君璧一生所开画展次数之多,为历来画家所未有。论国内的,从前在北平、上
海、南京、广州;论国外的,则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英伦、巴黎、巴西、阿根
廷等处,香港便开过几次,日本也开过一次或两次,日本亲王贵族购藏其画者颇多。去年,
即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她又接洽巴黎东方艺术馆为她举行一个“方君璧从画六十年回顾
展”,她应该去做开幕主持人,那时她大病初愈,正需休养,我曾屡次劝她展期;不然,就
派一个儿子或一个媳妇去做代表,自己不必亲自出席;她不肯听,仍然自己去了。画展结
果,当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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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生活的回忆            
  
    种花是雅事,是轻松省力的事,是诗人文学家的“山居清课”之一;耕田是俗事,是一
滴汗换一粒米的吃重工作,是为生活所压迫,不得不牛马似劳动的贫农行业,介于种花与耕
田之间的,我以为应推灌园。灌园者种菜之别名也。它变不出千红万紫的灿烂,而三弓隙
地,满畦青翠,看到眼睛里也够悦性怡情。它没有胼手胝足,栉风沐雨之劳,但秋芥春菘,
堆盘新供,风味别饶,似更在膏粱之上。况且古代圣贤豪杰也曾从事灌园。刘皇叔为避免曹
操猜忌,闭门种菜。大言不惭的书生习气,最为可厌,但康南海天真的自负,我却觉得颇为
可爱,他的“老大英雄惟种菜,日斜长铲伴园丁”两句诗,无疑是暗用刘典,却自有一种壮
志成空,独立苍茫之感。朱舜水避地日本时,为了生活无着,不忍以口腹累门人,欲得半亩
之地,灌园自活,可怜日本地狭人稠,这区区的愿望也不容易达到。后来舜水成了德川藩主
的上宾,展布满腹经纶,教扶桑三岛走上了完全华化的道路,至今“德川文化”尚为日本无
上光荣。想这位一代鸿儒落魄时,求为一种菜翁而不可得,未免太令人感慨了。但灌园的事
虽似清高,却也最容易消磨人的壮志。笔者在抗战时期,便有过这种经验,至今尚觉失悔不
置。现请将这段生活叙述于次,作为我所有荒唐故事的回忆之一。抗战时期的太后方,一般
生活过于困难,大家都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柴米油盐的琐务上。我因房租问题,和二房东呕了
半年气,寻觅另外的住所,每天在外奔波,弄得十分狼狈。后来获得一个机会,在一高丘上
赁到一座板屋,附带有两亩左右的空地,这在城市之中也可说是最难得的。民国廿八年以
后,敌机轰炸最为频繁,差不多一天要来一次。武大同事们纷纷疏散于乡村僻远之处。雇不
到女佣,烧饭洗衣,只有太太亲自动手,屋前后偶有隙地,先生不得不想种点菜,栽点瓜,
公子上山砍柴,小姐下河抬水,当时虽无“克难英雄”之名,但有克难之实。我屋边既有差
不多两亩大小的土地,难道肯让它荒芜下去而不加以利用?于是与家姊商议:我们来学灌园
吧。先办置了锄头镰刀,畚箕扁担之类,择日开始垦辟。这项工程极不容易,因为原住的房
主大约是个懒人,只留出一条进出的路径和屋前数尺之地,其余全让给蔓草荒荆作为领土。
整个园子都给四川一种带刺的“猪草”盘满了。那种猪草是属于藤科,盘纠在地,极为牢
固,锄头掘不动,一定要用镰刀先砍断其茎,再用锄挖起其根,再将茎和根向后卷毡子似卷
过去。那叶和茎上都生满毒刺,刺着人发生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甚且红肿发炎。费上一周
左右,才将这些毒草收拾干净,我的双手和胫却已弄得伤痕累累!

    草莱斩除之后,第二步便是掘松土壤的工作,这比除草更加吃重。原来土中所埋全是瓦
砾之类,掘起后,用筛筛过,用畚箕运到园角堆起,竟成了小丘一座。这工作大约占去了我
两周宝贵的光阴。

    将土壤分畦后,栽下各种菜秧,或撒下种子。四川南部夏季日光很是强烈,每天至少要
浇水二次。乐山那样小小县城,尚没有自来水的设备,人家用的水都是由讲定价钱的挑水夫
一担一担挑来。他们常嫌我住的那座屋子,进出要经过十几级石阶,不肯给你送。只有同他
们讲好话,加价,我们自己洗衣烧饭,用水都极力节省,留出水来浇菜。

    菜秧长大,又须分种,时常需要拔除杂草。土壤太瘠,非施肥不可。园里原有三只破粪
缸,前任屋主留下不少甘棠遗爱,大可利用。我姊妹二人合担一个大粪桶,一勺子,一勺子
将那用水稀释的肥料向菜畦细细泼去。起先觉得气味难闻,但久而久之,也便安之若素。有
人说这种阿摩尼亚的气体对卫生不唯无害,反而有益,这话是否真实,我不知道,但“入鲍
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那条定理,却由我的实验证明其为确凿。我所种的菜,以芥菜为最
多,芥菜又分几类,有什么九头芥、大头芥、千叶芥之类。大头芥或者便是四川人拿来做榨
菜的原料。九头芥最美观,青翠如玉,茎部生满肉刺,味亦腴爽可口。芥菜长大起来,可以
成为一株树。怪不得耶稣讲道时,常说天国好像一粒芥菜子,它在各类种子中最为纤小,但
当它长大以后,飞鸟也可以栖止于它枝上。这些事理,自己若未种过菜,哪会知道。

    此外则莴苣、苋菜、红白萝卜、蕃茄、葱蒜、每样都种一点。有的生长得很好,有的为
了种得不合方法,都失败了。譬如四川的萝卜每个可以重至三斤,我种出来的,只有像棋子
那般大小,茎叶长得异常茂盛,但叶子却不能吃。马铃薯也只长叶子,收获所得,比所下的
种子还少几成。

    我还种了一亩地的豆子,大部分是蚕豆,余则为四季豆、豇豆、豌豆之属。武大图书馆
所有几本园艺书都让我借来。我知道豆子需要一种什么气体,而那种气体则取之于烧烬的
灰。我开园的时候不是积存了无数捆的猪草吗?现在都干透了,于是每日黄昏之际,便在屋
前点起一个大火堆,烧得烟雾腾天,一方面借此驱逐那喧闹如雷的蚊子,一方面将烧下来的
灰烬,用作种豆的肥料。

    隙地则种瓜。屋子太小,夏季纳凉,不得不在屋外。我买了若干材料,找人在屋前搭了
一个棚子,棚脚种南瓜数株,藤和叶将棚缘满,果然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瓜架”。豇豆是
需要扶持的,自己动手,扎了一些竹架,于是“豆棚”也有了。偌大的园子只有姊妹二人,
也引不起谈狐话鬼的雅兴,辜负了这富于诗意的设备。

    我并不完全讲究实际主义,艺术性的东西还是很爱好的。蔬菜之外,又种了许多花卉,
园中本有点大理菊,被草莱淹得只剩一口游气,有时在那有毒刺的猪草丛里开出两三朵神气
黯然的小花。自从我搬来以后,莠草去,嘉卉茁,深红浅紫,灿然满眼,我仍嫌其未足,分
栽处处,于是朴实的菜圃,浮漾着一片骀荡醉人的春光。为不使大理菊有“吾道太孤”之
感,又替她们招来了许多娇娆的姊妹。洋水仙最易种植,颜色的变化亦繁。还有些什么,现
已不忆。

    我有两把锄,一轻一重,我总爱使用那把重的。每天工作,开始几锄,很觉吃力,身体
好像摇摇欲倒的样子,以后气力便来了,像开了龙头的自来水源源不绝了,从清晨六七时
起,到傍晚六七时止,除了吃三顿饭和午睡片刻的工夫,全部光阴都用在园艺上,一天整整
八小时,休息时间很少。体力的消耗,当时毫无所觉,一年以后,才知其可惊。我的体重本
有一百四十磅,入川后水土不服,瘦了十磅左右。从事园艺,不过一年,瘦得只剩九十几
磅。许多朋友都替我担心,重庆成都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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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年            
  
    如果说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那么除了婴儿期的头,斩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应
该分为四个阶级,即青年、壮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25岁为青春期,由此至35
岁为壮年期,由此至45岁为中年期,以后为老年期。但照中国一般习惯,往往将壮年期并
入中年,而40以后,便算入了老年,于是西洋人以40岁为生命之开始,中国人则以40
为衰老之开始。请一位中国中年,谈谈他身心两方面的经验,也许会涉及老年的范围,这是
我们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颇为可悲的。若其身体强健,可以活到八九十或百岁的
话,则上述四期,可以各延长五年十年,反之则缩短几年。总之这四个阶段的短长,随人体
质和心灵的情况分之,不必过于呆板。

    中年和青年差别的地方,在形体方面也可以显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时,因体内脂肪积蓄
过多,而变成肥胖,这就是普通之所谓“发福”。男子“发福”之后,身体更觉魁伟,配上
一张红褐色的脸,两撇八字胡,倒也相当的威严。在女人,那就成了一个恐慌问题。如名之
为“发福”,不如名之为“发祸”。过丰的肌肉,蚕食她原来的娇美,使她变成一个粗蠢臃
肿的“硕人”。许多爱美的妇女,为想瘦,往往厉行减食绝食,或操劳,但长期饥饿辛苦之
后,一复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来。我就看见很多的中年女友,为了胖之一字,烦恼哭
泣,认为那是莫可禳解的灾殃。不过平心而论,这可恶的胖,虽然夺去了你那婀娜的腰身,
秀媚的脸庞和莹滑的玉臂,也偿还你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你肌肉退潮,脸起皱纹时,你想
胖还不可得呢。

    四十以后,血气渐衰,腰酸背痛,各种病痛乘机而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发,
也就是衰老的预告。古人最先发现自己头上白发,便不免再三嗟叹,形之吟咏,谁说这不是
发于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渐昏花,牙齿也开始动摇,肠胃则有如淤塞的河道,愈来愈窄。食
欲不旺,食量自然减少。少年凡是可吃的东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则必须比较精美的方能入
口,而少年据案时那种狼吞虎咽的豪情壮概,则完全消失了。

    对气候的抗拒力极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以我个人而论,就在乐山这样不大寒冷
的冬天,棉小袄再加皮袍,出门时更要压上一件厚大衣,晚间两层棉被,而汤婆子还是少不
得。夏天热到八九十度,便觉胸口闭窒,喘不过气来。略为大意,就有触暑发痧之患。假如
自己原有点不舒服,再受这蒸郁气候压迫时,便有徘徊于死亡边沿的感觉。古人目夏为“死
季”,大约是专为我们这种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说的吧。

    再看那些青年人,大雪天竟有仅穿一件夹袍或一件薄棉袍而挺过的。夏季赤日西窗,挥
汗如雨,一样可以伏案用功。比赛过一场激烈的篮球或足球后,浑身热汗如浆,又可以立刻
跳入冷水池游泳。使我们处这场合,非疯瘫则必罹重感冒了。所以青年在我们眼里不但怀有
辟尘珠而已,他们还有辟寒辟暑珠呢。啊,青年真是活神仙!

    记得从前有位长辈,见我常以体弱为忧,便安慰我说,青年人身体里各种组织都很脆
弱,而且空虚,到了中年,骨髓长满,脏腑的营养功能也完成了,体气自然充强。这话你们
或者要认为缺少生理学的根据,而我却是经验之谈,你将来是可以体会到的。听了这番话
后,我对于将来的健康,果然抱了一种希望。匆匆20余年,这话竟无兑现之期,才明白那
长辈的经验只是他个人的经验而已。不过青年体质虽健旺而神经则似乎比较脆弱。所以青年
有许多属于神经方面的疾病。我少年时,下午喝杯浓茶或咖啡,或偶而构思,或精神受了小
小刺激,则非通宵失眠不可。用脑筋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又不能天天按时刻用功。于今这
些现象大都不复存在,可见我的神经组织确比以前坚固了。不过这也许是麻木,中年人的喜
怒哀乐,都不如青年之易于激动,正是麻木的证据。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如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毋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到
了40左右,心理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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