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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苏雪林·散文集-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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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并不足以证明我果然有什么值得矜夸之处,无非表示民元三四之间,本省文化程度之
低,女界人才之少,一般人都是眼光如豆,所以看见一个像我般能诌几首旧诗,能画几笔山
水的人,便认为不世出的才人了。

    八

    我考进女师第一年,有一个姓×的女生也被录进来。她在家塾读过几年的书,文理颇清
顺,也能做几句旧诗,写得一笔远胜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我的书法到于今还是鬼画符,
实为永不能补救的缺点——她一进来,同学们便都宣传,×××现在有了劲敌了,她的第一
名恐怕不能永远保持了。那个×姓同学,本来极其好高,名誉心又极强,这个第一名在我看
来本不足重轻,而且在这个斗大江城,程度低劣的女师考个第一更不值什么,可是她竟将它
当做科举时代的大魁天下之乐,非拿到手中决不罢休。她的文字,也同她的书法一般,峭挺
苍凝,不类出诸幼女之手。但文章优劣标准,本来大半随评鉴者眼光而定,×同学作文,偏
偏不中我们主任国文教师之意,每次发还的文卷,总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并加了许多看了很
叫人不称心的批语。试想这在一个素性高傲又素被家塾教师捧惯了的十五六岁的女郎是何等
沉重的一种打击。她每次领到文卷时那股屈抑悲愤的神色,虽有善于模绘者似亦难于形容。
假如她是一个普通女孩,则至少也可以眼泪来发泄她的委屈,然而她生长皖北,禀有北方之
强的特性,从不肯在师友之前示弱,只把这股郁勃万分的不平之气,硬往心里吞,所以更加
难受。据同她亲近的同学说,她为了这件事曾萌过短见,有一回半夜摸起身,拿着一条绳,
想去上吊,为她母亲所呵而止。这话仅得之传闻,也许不实,但青年时代感情激烈,思虑短
浅,因一时之愤而轻生,也是常见之事,我以前为了升学困难不也想跳涧么?九

    现在我想借此机会讨论一个关于国文教育的问题。学生作文,作得好可博教师几句好
批,从功利主义讲也可获得较优学分使考试时名次冠冕一点;作得不好则除了要接受上述反
面效果,自信心与自尊心也不免要起动摇,因此不免引起快乐与痛苦的感觉,固亦人情之
常。但课堂作文目的系在练习,既云练习,则一篇文章的好坏,并不足判定作者终身程度的
高下,又何必将它结果看得如此郑重。我在法邦中学时见学生作文也有得教师之嘉许的,也
有挨骂的,获嘉许的,自己不敢骄,旁人也不捧;挨骂者当堂哭一顿,事后即付淡忘,她们
似乎从来没有把作文这回事和荣誉心连结在一起。决不像中国学生,一篇作文被教师涂改几
句,等于割掉他身上几块肉,蒙受几句坏批,又不啻挖掘了他的祖坟,强者对教师怀恨,对
同学嫉妒,弱者则精神郁抑,酿成严重神经病态,甚至有因此致命者——我在母校任预科国
文教员时,有一皖北籍学生,亦非常要强,以作文不能获取冠军,终日书空咄咄,竟发愤成
疾而死。啊,何等可怕的现象——若说中国人神经特别灵敏,是以区区文字得失,也能发生
许大的反应,但我们对于别的问题何以那样麻木呢?所以我怀疑这与数千年科举制度有关。
科举时代以文章取士,一篇文字之得失,确可以影响作者一生的荣辱升沉。是以士子入场,
名曰“文战”,他们以纸为阵图,以砚为堡垒,以笔墨为干戈,运用心兵,抱着必死的决
心,与命运争一朝之胜负。不幸而失败,则那情形就悲惨万分。有的痛哭项王庙,将一腔失
败的悲哀,发泄于这位失败英雄身上;有的大骂考官瞎眼,像蒲留仙竟能编出一部聊斋来挖
苦他们;有的背弃祖国,别图发展,如张元、吴昊之入西夏;有的甘心落草,向现政制报
仇,如黄巢、洪秀全之起兵,至遁迹方外,绝命人间,则更不可胜数。怨毒之气,上亘九
天,下澈幽冥,结晶而为一单纯的得失观念。这观念盘踞国人脑海,蒂固根深,渐渐变成一
种民族气质,潜行于民族血管,酝酿于民族性灵,故科举虽废,而新式学校之中亦不期而然
会发生这种现象。

    十

    话休烦絮,言归正传。那×同学作文虽不中教师之意,争取第一的雄心并不因此而挫。
考试时往往焚膏继晷,澈夜不眠,各门课本,都要倒背如流。这可大大地苦了我。我的体质
自幼脆弱,从来没用过“死功”,于今为要和她竞争,非同她一样用“死功”不可,考试时
也就三更灯火五更鸡早夜熬煎,各科讲义也门门以能背诵为度。譬如地理吧:某省分为几州
几县,州名县名是什么?有几座山,几条河,山名河名是什么?譬如动植物学吧:某种树叶
是三个裂口;某种花有雄蕊几根,雌蕊几根,某虫腹部由十环节合成,某虫则十二;某虫胸
部有脚几对,腹部几对,尾部几对。都要分别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念得滚瓜烂熟。我把
有限的脑液消磨于这些呆板琐碎的记叙上,体力自然随之消耗。到了临场之际,反而多所遗
忘,而且思考力也变得很迟钝,那一次考试成绩,竟远逊于平时。幸而×同学的精神也势成
弩末,所以我竟以大考平均分数几厘之差,超过了她。前面已说过,我对于本校的第一名素
视为不足轻重,何以现在竟这样出死力来争呢?则因本省文风闭塞,科举余毒尚存,大家把
考试名次看得极其重要,校中师友如此,一般社会也如此,自然会酿成一种空气鼓励你向前
竞争。况×同学,宣言非从我手中把第一夺去不可,我服不下这口气,更要牢牢将它抓住。
且同学之观战者又日夕从旁挑拨怂恿,激起我俩的虚荣心和浮躁的意气,更不顾一切,拼命
向前。可怜这一双斗士打得两败俱伤,无非博得壁上人几阵掌声,几声喝彩,此外究竟得到
些什么呢!

    以上种种,我今日回述,尚不禁脸上一阵阵发烧。我的性情自幼恬淡和平,不知争名夺
利为何事,在××学校时,空虚的荣誉以外,还有实质的奖品,被人夺去,我还不知动一动
情感,况上文又说过,我虽年轻识短,志趣却有相当之高,理想里自有一种学问标准,现在
变得如此龌龌委琐,几乎愿意拿性命来殉虚荣,实可算是心理上一时的变态。始知好胜乃青
年之常,用之得当,则可以造就自己远大的前程,用之不得当,则身心皆蒙其害,我不幸处
于女师那种环境,所以我的好胜心所结成的果实是属于坏的一面。

    现在请再把当时过度用功所引起生理影响,详述几句。每年暑假与堂妹回乡,我必利用
那两个月的自由光阴,抄读我所爱读的古人诗词,并自己学着做。这一年回家,虽并未面黄
肌瘦,而神气索寞,懒言懒动,对平日心爱的诗词无心欣赏,想做诗则心思如一堆断线,联
贯不起来。精神则一会无端兴奋,一会又无端消沉,心灵上重重压着一团黑影,思想也倾向
于厌世悲观,颇使家人惊讶。后来自己才知道我所患的是青年最易上身的神经衰弱。当时中
国医学界尚未注意这症名,更没有什么赐保命一类药针来给我注射。只靠自己体中元气和病
魔抵抗,直到一年以后,病态始渐减轻,然而它已在我身体里留下根株,叫我以后永远不能
勤勉用功,直到入了中年以后,神经组织坚固,这病才算同我不辞而别。

    十一

    ×同学既屡次被我压倒,更感无穷不平,于是变成了一个愤世嫉邪主义者,她蔑视学校
规则,更瞧不起那些缺乏学识的监学和舍监,每故意同她们捣乱,也瞧不起我们这一群埋头
读书,恪守校规的人,认为是“巴结学行分数”。她鼻红,同学绰号她为“红中”,我脸
白,同学浑名我“白板”,一部分年事较轻,性情浮躁的同班生,都附和她,年事较长,举
动稳健者,则拥护我。她的羽翼就叫做“红中党”;我的同志,就叫做“白板党”。一班仅
有同学十四五名,除几个超然派外,其余则不归杨则归墨。两派人数大约相等,声势亦复相
当,于是展开了对垒的阵容,日以寻隙觅衅为事。自古以来,稳健派总像是在朝党,激进派
总像是在野党,后者总喜欢以清高自命,对前者横肆攻击。当时我们这白板党觉得红中党行
动幼稚,并且毫无意义,所以每当她们对我们有所挑拨,我们老是一味置之不理。一天,红
中失去金指环一只,其同党冤诬白板好友某某所偷,闹得那位同学寻死觅活,白板仗义执
言,一改平日沉默态度。两方相磨相荡,激起一场掀天动地的风潮。惊动了校长江先生,将
全校学生召集训话,红中固被记大过一次,白板也被葫芦提记小过一次。风潮虽云平息,冤
仇却愈结愈深,卒业以后,我们两个还抱了一种竞争之心。她升学于北京,我也非升学不
可,我赴了法国,她也非赴美不可。直到游学回来,两人重在社会上相见,彼时青春已逝,
火气全消,回想过去种种,不禁哑然失笑。我留法学美术,不幸半途而废,她赴美学教育,
却大有成就而归。她才干优长,历任女子中学校长,乐育英才,报效国家甚大,而我则仅成
了一个弄弄笔头的文人,比较起来究竟红中比白板优胜得多啊!

    十二

    师范卒业后,被母校留任附属小学教书,听见学敌红中入了北京高等女子师范预科,我
怦然心动。修书回家向家长提议也要赴京。这一仗打得比投考初级女师时候更加激烈。虽然
彼时头脑,已渐复杂,不致萌生自杀念头,然而多日的愤郁忧煎,触发了幼时潜伏颈部的瘰
疬,红肿溃烂,痛楚万分,其去死亡亦仅毫发之间而已。假后肿着一个大如瓠瓜的颈子,扎
着层层绷带,仍在小学及母校预科教书。一面写信与上海南京素著令名的女学校,企图前去
升学。但如女子金陵大学,中西女学等则须经过考试而后可入,我的英文、算学又太不行。
像爱国女学等又仅中学程度,我已读过中等学校课程,再去也无味。彼时上海颇有以补习国
文相号召的学社,我写信去索章程并略述自己的补习国文的志愿,回信倒蒙其大夸我写的信
文理优长,不敢请我去做学生,却要请我去当教员。又有某某鸳鸯蝴蝶派的文人组织国文函
授学校,我也报名缴费,除了每月寄来若干份不三不四的油印讲义,其他一无所有。我那时
有如一匹被幽室中的苍蝇,到处乱碰乱钻,只想找出一线光明之路。无奈面前漆黑一团,闯
得你力尽精疲,还是一无结果。每失望一回,便要痛哭一回。每因焦灼而通宵不能阖眼,患
了很严重的失眠症,又留下了日后的病根的一端。业务既劳,颈创又未收口,心里又有这样
的一把阴火日夜煎熬,所以身体更一天一天坏下来。

    民国八年,北京高等女子师范改为本科,设立各种学系登报招生。但国文系乃预科所
改,名额已足,不再招补。我的目的原在国文,于今希望之门已开,偏偏没有我进去的份。
无可奈何,惟有强聒校长徐皋甫先生用学校名义行文该校,请求容我去做一个旁听生。起头
是不蒙准许,当校长将该校回文给我阅看时,我伤心之极,竟当校长之面呜咽痛哭起来。害
得那个好老人劝导不是,安慰又不是,也频频叹息,几乎落下同情之泪。这位校长具有旧时
代教育家怜才爱士的美德,于我素以大器相期,爱护之深,劝勉之切,诚可谓无微不至。他
本想将我留在校中,为他臂助,但见我升学决心之不可动摇,遂亦想尽方法来成全我。他很
恳切地向女高国文系再去了几道文书,请求通融收纳。最后居然成功。于是我遂与几个初同
学后同事的女伴到了北京。那几个同学分别考入她们所愿进的学系,我与庐隐女士则做了国
文系旁听生。当时只要能够挤进这个学校,并不计及名义之为如何。但旁听生要缴纳学膳
费,虽为数无多,却也叫寒士如我们者煞费周章。幸系主任陈钟凡先生很欣赏我俩国文成
绩,一学期后,便由他作主把我们改为正科生。我的朋友红中虽比我先升学两年,仍然与我
一班,旧敌相逢,岂非又要呕心绞脑,展开从前一样激烈的竞争?我俩心灵岂非又不能平
静?啊,感谢上天,这一回不再吃这无谓苦头了。我俩心境因环境而改变了。原来女高并不
注重考试,并无可以竞争的目标,况同学大都是来自各省的女界英才,有的曾当过几年中小
学教员,有的曾任过校长,下笔则斐然成章,登坛则辩才无碍,社会活动则又个个足称先
觉,人人不让须眉。我俩在本省虽亦佼佼乎庸中,一旦置身其间,自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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