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集-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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璨,可惊可慕,所以即不把他们当做天上神仙,至少也会把他们看成另一种高贵种族,无形
间自然养成一种媚外心理,样样都是外国人的好中国人的不好了。平心而论,这些主持校务
的外国人,自校长至于教职员都有西洋上流社会的修养,待人接物,极讲礼貌,见了我们和
蔼可亲的气象,真教人“如坐春风”。所可讨厌的还是那些教会学校出身的中国教职员,她
们对待她们的主子外国人是一副面目,对待我们学生又是一副面目。美国人办的学校天然带
有美国学校风气,高年级学生享有种种特殊权利,俨然是半个教职员。我们受教职员无理的
压迫,同时还要受同学无理的压迫。压迫所引起的反应只有两端,非反抗则卑屈。积威之下
我们的反应,可怜竟是属于后者。学生对教职员争妍取怜,以得其一颦一笑为荣,简直教我
于今犹羞于描写。习惯最易传染,何况我那时又不过是一个无知识的孩子,记得有一时期我
也把那些骄横傲慢动辄打人骂人的教职员当做天人看待。有一回,有一个女教员偶尔对我们
讲起她的父母,我心里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她这样一个人也能在人膝前做儿女么?
假如她干错了事,是不是也要受她父亲的斥责或母亲的打骂呢?我觉得那似乎不可能,因为
她委实是太崇高,太尊贵了。谈到功课,则除国英算外,一切学科均付缺如。勉强说有,也
不过教员在黑板上没头没尾写上几课,叫学生抄录诵习,并无所谓教科书。但也有一端好
处,即不以学生程度牵就年级,假如一个一年生,国文好,可以住六年级,算术好可以插入
四年级。上课时注重问答,不惟上过一课英文,第二天要你诵读、解说、要报出一个个生字
叫你写,一段段文句叫你默,其他各课也天天要问。儿童都有表现自己的本能,更有渴想超
越他人的本能,所以班上问答也成了我们很大的快乐。当要受考问之际,眼光注视着教师,
心轻轻跳着,浑身血液加速地流转者,惟恐教师不问及自己。若所答无误,被教师夸奖几
句,则其荣如膺九锡,答不出被先生责备几句,也无非当堂哭泣一场,下课铃响,早已揩干
眼泪,与同学跳跃唱歌去了。还有一种快乐的副产品,那就是儿童顽皮天性可以得到充分流
露的机会。那些年龄较幼的同学站在讲坛前受教师的诘问,一面偷向同学愁眉苦脸,摇头吐
舌,做尽各样手势,扮尽各色鬼脸;胆大而更顽劣的,当教师转身之际,或向她努一努嘴,
或虚虚捣去一拳,表示我不怕你,你看我就能反抗你。但这类革命性举动也不过是闹着好玩
而已,并不是真对教师有什么反感。因儿童既视教师为天人,对教师总怀着一腔敬畏之意,
并且能由这种敬畏之意生出一种亲爱之心来,不但不敢反抗,而且也不忍反抗。或把儿童这
类举动视为恶劣习惯,非取缔不可,则亦不明儿童心理之过。我后留学法邦,也曾在彼中学
混过一两学期,亲见幼年同学受教师考问时,种种顽皮表演,与本文所叙殊无二致,教师虽
明知之,亦置之不理。问诸其中某教师,她说儿童都是小野蛮,不惟不怕受压制,而且乐于
受压制,他们对你的敬爱正是由这个上面来的。野蛮人尊君敬长之情,乐为君长效死之心,
都远胜于文明人,其理由在此。所以对儿童过分姑息放任,或处处把他当做大人看待,并不
能使他们快乐。他们长大以后或者还会埋怨他的父母或教师。不过压制不是无理的压迫,必
须出之以正直公平,以取得儿童对你的敬爱,要他们服从你的命令,鼓励他们对你教的功课
更加用功为宗旨。你万不可妨害了他们的自尊心,而养成他们的奴隶根性。至于儿童在教师
压制之下所引起的顽皮举动,乃系儿童纯洁的游戏,也是儿童的陶醉,儿童的满足,我们是
不该加以剥夺的。因此××女学教师之尊严自居,本也没甚不对,不过她们的举动却并不公
平正直,又禀承外国主子意旨,想把学生都养成洋奴,那就大大不该了。下面一个关于我的
故事,足以证明此言。我们国文教师是一个素来靠教会赡养的老先生,虽不像我那启蒙先生
之不通,却也不能说如何饱学。但他为人甚好,看见我的作文成绩,喜得他老人家心花怒
放,认为是他教学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好学生。于是激起高年级几个同学莫大的嫉妒,利用她
们优越地位,对我百端欺凌。终于美国校长也信了谗言,见了我就板起一个脸。学期终了
时,安庆最高军政长官柏文蔚亲自到校给奖,第一名的金牌本该归我,校长却拿去给了高年
级一个体己学生,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心地浑朴,有如一块未雕之璞,自己权利被人强占,
竟像不知有这回事,毫不在乎。但有一回,我的父亲来校看我,照家中习惯,他牵着我的
手,一面在操场上缓缓走着,一面同我说着话,被校长在楼上看见,当晚把我喊到她房里,
盘问那是什么人?为甚么你们这样亲密?我回答是父亲。她道是父亲也不该牵着手,你已不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你的表样做得太不好看。言时声色俱厉,大有她那贵校一向严厉的
男女大防,已被我破坏了的意思。我在家读过不少林译小说,也知道西洋父女间亲爱的表
示,尚不限于牵手,她是明明听了高年级同学的话,对我有心欺侮。况且美国人对待我们一
向容色温和,行事也一向根据道理,于今一反其道而行之,便觉得比中国教员的压迫,更加
几倍的难于接受。况且那时我母亲要回太平故乡,把我留在学校里有点放心不下,到暑假便
代我向学校提出退学,一同动身回乡去了。四
第二年听说安庆省立女子师范恢复,本科在招考插班生,预科在招新生。在上海时也有
爱国文明各女学,大人们从来不叫我们进,我们也从来不知要求。现在我对于求学已发生一
种自觉心理。而且在家乡住了一年也感无聊,于是请求家人让我去考这学校。这不算是请
求,简直是打仗,费了无数的眼泪、哭泣、哀恳、吵闹,母亲虽软化了,但每回都为祖母或
乡党间几位顽固的长辈,轻描淡写两三句反对论调,便改变了她的初衷。愈遭压抑,我求学
的热心更炽盛地燃烧起来。当燃烧到白热点时,竟弄得不茶不饭,如醉如痴,独自跑到一个
离家半里名为“水口”的树林里徘徊来去,几回都想跳下林中深涧自杀,若非母亲因为对儿
女的慈爱,战胜了对尊长的服从,带我和堂妹至省投考,则我这一条小命也许早已结束于
水中了。现在我回头分析当时要求升学的心理:说是为了读书名誉好,则乡党间视青年女郎
出外读书为不守闺训,有何名誉之可言?说为了能在社会上占一位置,使将来自己生活更加
自由舒适,则那时我还想不到这么远。(我那时心理是极单纯的,竟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
冲动,像树芽之挣出地面,像伏泉之向外奔迸,是受着一股不易阻遏的力量的支持;又似飞
蛾投火,非将火扑熄则自己焦骨焚身。我只抱着简单的一念:要上进,换言之,追求我前途
的光明而已。这才知道要求向上,追逐光明,是人类的本能。一千五百年前西行求法的高
僧,度过千里无人烟的沙漠,攀登壁立万仞积雪数丈的高山,饥寒交迫,死亡相继,而非达
目的地不休,已给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古今中外无数先知先觉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发明
家,或不婚不宦,牺牲人生应享的乐趣,或累月穷年,把自己幽闭在实验室里,或不顾举世
的讥讽轻侮,冒犯牢狱、放逐、死亡的危险,实现他们的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真理的证明
者,正义的拥护者,也给了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又如古今亡国之际,每有千千万万的志士
仁人,不惜断头流血,亡家湛族,以期捧虞渊之落日,挽鲁阳之颓戈:更如现在我们前线数
百万将士正与暴敌作着生死存亡的斗争,企求延续国脉,发扬正义和平于天下,也许与前二
者都出于同一动机吧?
五
虽然费了很大的努力,进了女子师范,然而现实与理想仍然远不相符。这是个完全属于
中国风的学校,教会学校那种媚外自卑的奴才心理,这里可以说完全没有。学生多来自中上
阶层,穷人家的孩子也不能说少,但平等观念异常发达,富者既不敢以其铜臭薰人,穷者亦
有自尊的觉醒,像教会学校由外国人有意养成的贫谄富骄心理,这里也绝对找不出。不过皖
省僻处内地,文化本比京沪一带落后多年。女子教育在本省又是第一次注意到的问题。这个
师范学校创立于民元前,未及一年因革命发生而停顿,如今才开始恢复。历史既如此之短,
内容当然说不上什么笃实光辉。惟教科还相当完备,教师都由同城男师范的先生兼任,虽非
硕学鸿儒,教我们也可以说胜任愉快。但授课方式与××女校大异其趣,完全采用注入式,
教师每天将知识填鸭子似的硬填进学生脑海,填完以后,便把这只鸭子撇在一边,永远不闻
不问,数月以后,或学期终了时,才教你整个倾吐一回。我们每天上五六小时的课,全是静
悄悄地听着教师的解释,抄着教师黑板上写的文句,没有一丝刺激,也没有一丝兴奋,除了
发放作文卷子的那个钟头,心灵略有扰乱与变化以外,其余时间,这颗心似乎已被放入冰
窖,完完全全的冰结了。这才领会到教课问答的好处,学生为怕第二天先生要问,不敢不充
分预备,对于记忆当然有莫大帮助,而且不愤不启,不悱不发,问答之际,死的知识会变成
活的,片段的会变成系统的,本来模糊的会变成明确的。我们的脑筋天天放在砺石上磨砺一
回,即顽钝异常的也会变成锋锐。后有一新来的教师,主张采用问答,但未及数星期便因同
学反对而中止,原来一则这里同学不习惯于问答,是以极其怕羞,当教师发问时,虽明知而
故不举手,被教师指名询问,则又故意呐呐若不能出口,这样每耽搁许多宝贵的时间;二则
愚拙者,不用功者,看见聪明者勤勉者答得出,深恐自己落于下风,便设法阻挠,把全班程
度拉成自己一样平,不惜对教师明说或向校长进言,她们不需要这种制度,于是那热心的教
师本来想教我们的脑筋细胞,每天都来一回新陈代谢,现在惟有让它们仍旧停滞发霉。六
教会学校一味鼓励学生妆饰打扮,拼命追逐时髦风气,不知养成多少奢华的恶见,本校
在这一端上正与相反,崇尚朴素,请求整齐划一,学生必须梳一样的髻子,穿着规定的校
服。这本来无可非议,可是学生长年梳着一个盘龙髻,一堆牛屎般顶在当头,冬天是一袭灰
色爱国布衫,夏天是一袭白洋布衫,无冬无夏一条虽名为黑,其实已转成灰的布裙——我们
下课后回到寝室中,偶尔换上自己家里带来的衣裳,或放假后出门做客穿着略为华艳,被监
学或舍监看见,也要受着他们的许多指摘——爱美本来是年轻女郎的天性,听其发展固不
可,过分压抑亦不宜,于今把我们一个个弄成庵堂里的尼姑,即使素以名士派出名不爱修饰
的我,也有不能忍受之感。在这肄业师范的几年里,心则槁木死灰,已证禅家最高境界,行
动则循规蹈矩,虽不能上跻圣域,亦可勉入贤关,但不知什么缘故,一股恹恹欲绝的空气,
弥漫于整个学校之中,大家都感觉十分厌倦,但又说不出厌倦的对象是什么。到真正受不了
时,转学于京沪者有之,退学者有之,提早结婚者有之。我既无力转学,又不愿退学,更不
愿结婚,只好强捺心性,一天一天挨下去,直挨到毕业文凭拿到手中为止。记得有一回听说
××女学已改为初中,我回忆她那广大的运动场,各种有趣的游戏,上课时充满活泼空气的
问答,以及蔼然如春的外国女教师的笑容,竟一度萌生再回该校读书的愿望,可是一想到教
会学校种种牢不可破的坏习气,我的心又冷了下来。
七
本校毕业期限原定四年,但因她是接着民元那个学校办的,所以我们算做插班生。只补
考一回,三年半便卒了业。六个学期和补考的那个学期第一名的荣誉都归我独得,自校长至
于各科教师无不刮目相看,同学更把我当做一只凤凰似捧着,提着我的名字,一定要翘起大
拇指:“×××,是一个天生才子,她的前途是远大无涯的呀!”她们对我这样过度的矜
夸,并不足以证明我果然有什么值得矜夸之处,无非表示民元三四之间,本省文化程度之
低,女界人才之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