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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极刑-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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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融进了他作品之
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
直盯著在看,一动也没有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了。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本来是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么伟大的塑像的创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我的话,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堵在口
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使我出不了声的力量,来自米端,或者正确一点说,来自米端脸上的那种神情
,这时,站著一动也不动的米端,所表现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亚于那个袁
崇焕的塑像。
    若说我看到了塑像时,已是受了极大的震惊,那么这时,我震惊的程度更甚。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著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
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
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
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
,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
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
,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
在刹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
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
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
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
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
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
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
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
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
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
,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
跟著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
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
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
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著头,在看著已经身首分离的
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著那年轻
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
著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
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
、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
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
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
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
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
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
想像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著强大的敌人,
面对著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
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
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
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
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
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
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应该做的事情,或许,
他会在最后一刹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
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
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
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著他的话,他的
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
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
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
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
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
,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
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
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
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
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
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
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
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
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
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
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
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
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
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彿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
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
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
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
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
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
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
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
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
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
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
。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
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
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
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
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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