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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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时候,也觉得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中,也
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了,所以我沉声说了
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又离他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
果不是我讲了一句话,他也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种反应,是十分明显的,所以使得他
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
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还是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把话说完。他向我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已
说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
下,一个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
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的,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
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有越来越玄的感觉,而且,我全然
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
在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
的,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
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这种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
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
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蜡像并不能算是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并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
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是介乎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十分难以有正确的判
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
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
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
他再强调:“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
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
,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四个女性
在内。其中一个女青年问:“请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不是和馆内陈列的蜡像
有著共同点?耶稣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类表现他钉在十字架上的艺术品,也
可以给予观赏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是有共通点的,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
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内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性急,立时一涌而入,我正想进去,门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却被那人不客气地阻止了:“明天再来,六点,不能迟过六点零五分。”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身离去,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来:“真高兴见到
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楞之际,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
来了,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
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说的话,十
分精彩。”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际,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
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感受,比别人来得强烈一点。”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
过艺术造型,有所感触。”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的!”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
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楞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
出这样的神情来,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骇人的了。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逼真,但绝不会在人的神智
清醒之下,给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觉。
可是这时我看到的情形,别说是第一眼的感觉,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后
,仍然觉得那不应该是蜡像,而是真人。
自然,给人以这样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蜡像做得实在太像了,像,是指蜡像的神情
而言。在进门之后的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间中,其实只有两个蜡像
在。
一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几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种类似鱼
网状的东西,紧紧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中凸了出来,那凸出来的
肌肉,给人以极强的有弹性之感。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口,血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血在流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血红
色的液体流出来,就像是人体受伤时一样,血顺著人体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个凹槽之
中,再被吸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流著。
这个人身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但有的伤口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结果!有的伤口是
一片鲜红,赤裸裸的肌肉,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已模糊,有的伤口,血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
团,往下淌著。那种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实,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样的部位,
也有凉浸浸的感觉。
在那个人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
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锋利程度的
那种。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著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
同样的,也有鲜血,夺目的鲜血沁出来,顺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
柄利刃,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一样。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脸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份,全是一样的,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
而已,可是,结构和组成部份相同的脸,却可以有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
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
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著,使
人感到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
,但却可以使人感到彷彿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来,但是在那么寂
静的境地之中,我彷彿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彷彿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
声,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使
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
然他脸上有著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绝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
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著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
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问题,叫出他对
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
个受刑人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事迹,在刹那之间,都
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感染者
和身受者还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后,当然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
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著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
末年的大将军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是十分
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
能力,都贡献在和强大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
是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
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是有罪的。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
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
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
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
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的盲目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
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
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
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的寂静,变得渐渐有了声响,那是呼吸声--在一看到这种景象之际
,人人都屏住了气息,但渐渐地,就变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
,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样在喘著气。然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
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著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
,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著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
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
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
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
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融进了他作品之
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