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logy 精神碎片-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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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心中有鬼
虽然是上午,外面阳光灿烂,但在格勒诊疗所的诊疗室内,原本应该是温馨而舒适的地方,却充斥着一股紧张而诡异的气息。
钟叔那神经质般的表情掠过了一丝惶恐,他紧盯着梁哲,缓缓道:“那是一个黄昏的下午,我们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然后我们争执了起来,越来越厉害,最后,你拿起刀,将我一刀砍死!”
钟叔的双眼再次吊了起来,眼皮像扑克牌一样闪动着,语音沙哑地道:“鲜血从我的脖子上流出来,一股一股,像红色的热喷泉,我用手去堵,却根本堵不住,我低下头去,看见我脖子上一道很长的伤口,白肉外翻,紫红色的骨头清晰可见……”
钟叔吊起的眼睛缓缓放下,直视着梁哲:“而你,正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提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狞笑着望着我——”
钟叔的话让梁哲感到不寒而栗,他的脑中似乎闪过了一个奇怪的画面,梁哲迅速轻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在记事本上记录了下来这个场景的几个重要元素:刀,鲜血,脖子;
梁哲犹豫了一下,他原本想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感觉有些不妥,于是写了自己的职业:凶杀者—心理医生。
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梁哲,从这段简短而又骇人的描述中捕捉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首先:钟叔的预感跟心理医生有关;
其次:钟叔的预感是被他的心理医生杀死;
最后:钟叔主动找上了心理医生。
梁哲脑中盘旋着这三条极富逻辑性和趣味性的信息,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理出一条线索来。
如果钟叔的预感确实是真的,也正是这个预感让他不安,并前来寻找心理医生,那么,这个预感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刨开表现看本质的话,理由只有一个:钟叔想死,而且,还是想被心理医生杀死。
这是一个很惊悚但却极其有趣的问题。
如果从梁哲的角度来看的话,梁哲绝对没有杀人的动机,就算有,既然已经有了钟叔这个预感作为提醒,纵然深仇大恨,梁哲也会尽力控制住自己……
深仇大恨……
梁哲的眉头忽然轻皱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要是杀人的动机不是出于自己,而是出于对方呢?
难道说,钟叔的预感其实是想杀掉梁哲?!
梁哲细思片刻,他知道这个观念有点荒谬了,即使他们之间真的会发生矛盾,就钟叔的身板,还是不能对自己构成生命威胁的。
这些思考的内容几乎在十几秒钟的时间内就在梁哲的脑海中全部完成了。
梁哲用铅笔轻轻敲打了一下记事本,结束了自己的思索,望着钟叔道:“好了,现在我们也不谈你的预感死去的结果,我们谈谈你的预感究竟对你造成了什么困扰,我想这才是我们应该解决的问题。”
钟叔的嘴巴蠕动了几下,然后才道:“最大的困扰,就是我怕死……我不想死……”
梁哲本来不想问的,但还是问了出来:“如果你不来找我,岂不是就不会死了。”
钟叔干枯的手在空中摆荡了几下道:“这个预感持续了很多年,最初我就是一直在回避,在推脱,我说服了自己,只要不来找你,这个预感根本就不成立,而且,我手里握着主动权,也就是说我什么时候想死了,那么我就来找你……”
梁哲:“你现在想死了?”
钟叔的脸色有些愤怒地道:“怎么可能……他们需要我……我绝对不可能死……”
梁哲:“那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来找我?”
钟叔忽然低下头去,似乎有些悲伤地道:“现在不一样了……”
梁哲:“哪里不一样?”
钟叔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就在我的儿孙们给我过了60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的预感就要来临了!”
梁哲:“可你依然有选择权,现在立刻走出这个门,你的预感就不会成真。”
钟叔的脸色变得异常难堪,他干枯的手似乎微微颤抖着:“我知道的……预感必然会成真……必然会……”
梁哲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钟叔继续往下说,而钟叔也沉默了,他的头低下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之后,钟叔的语气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依旧低着头道:“你有过那种自己的行为不受思想控制的情况吗?”
梁哲:“喝醉的时候算不算。”
钟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双手忽然高举在空中,然后瞪着梁哲道:“就像现在,我的双手原本不应该举起来的,可是,它举起来了……”
钟叔的双手在空中晃荡,像两条干枯的树枝,随风摆动,手背上皮肤斑驳枯萎,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看见这个场景,梁哲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看来,钟叔不仅仅是强迫症和恐惧症那么简单,他似乎患有比较严重的神经衰弱,导致他自身的一些行为在他自己看来完全不受他大脑的控制,其实,这正是他控制的结果,只不过他自身完全没有感知而已。
换句话说,他掌控不了自己。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心中有鬼。
我们用鬼来代表那些潜意识的创伤,也就是说,其实在每个人的心底住了一只鬼,在我们脆弱,无知,恐惧,忧虑,痛苦的时候,这只鬼就会跑出来,然后在你耳边说话,干扰你的思绪,甚至有时候令你做出你根本就不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自身的意志很坚定,那么这只鬼就只是偶尔出现,然后迅速不见,不会对你造成什么特别的影响,但如果意志不坚定的人,则很有可能会被它所控制。
梁哲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来找我,根本不是你自己的思想所决定的对吗?”
钟叔苦笑一声,满脸的疲惫和无奈:“也对也不对……我与其被逼疯……还不如明着去死来的干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梁哲:“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解脱,对吗?”
钟叔轻叹了一口气:“也许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来跟你聊聊这个预感……而我知道我必须要来……”
梁哲深吸了一口气,翻开记事本新的一页,望着钟叔道:“那我们就聊聊这个预感,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钟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57岁那年。”
梁哲:“在那一年,对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钟叔:“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很平常的一年……”
梁哲微微一笑,语气变得漫不经心了起来,他继续引导着问道:“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情况,就随便说让你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可以,我简单地坐下记录。”
钟叔似乎陷入了回忆,良久之后才缓缓道:“如果真有的话……那年我生了一场病,这个我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
梁哲迅速记录了下来,并在这条信息上画了一个圈,标注着:引线。
梁哲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什么病?”
钟叔的语气也变得平淡了一些:“在之前,我的眼睛一直有点问题,终于在那一年,下定决定去做了手术。”
不知为何,梁哲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国产恐怖片中的经典桥段,做了眼部手术之后的人能看见鬼……
梁哲轻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术后恢复的怎么样?”
钟叔似乎笑了一声:“恢复的相当不错,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家人,我的老伴,我儿子,闺女,和孙子,他们围成一圈,笑着看着我……”
梁哲用陈述句道:“你的家庭很幸福。”
钟叔:“是的……可是,那次的眼部手术也让我的眼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梁哲:“什么变化?”
钟叔不自觉地将头转到那个巨大的衣柜上,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喃喃自语地道:“没什么……没什么……”
第146章 畸形的爱
钟叔的脸色阴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墙角落里那个衣柜,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没事……没事……”
梁哲看了一眼衣柜,随之咬了咬牙,简单调整了一下思绪之后继续问道:“跟我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吧,他们都还好吗?”
钟叔的脸缓缓扭过来,望着梁哲,那古怪的眼睛让梁哲看着心里都有些发毛。
钟叔的嘴角有些别扭地上扬了起来,似乎笑了笑道:“都挺好的……”
梁哲捕捉到了钟叔的表情和语气中透露出的一丝苦涩,他在脑中盘旋了一下,随之问道:“可以简单跟我说一下吗?”
钟叔:“我儿子……嗯……前段时间刚离异了……现在每天都在辛勤工作……很辛苦……”
梁哲一边在记事本上记录了下来,一边试着和钟叔的感情起伏保持在一条线上:“你很担心他,对吗?”
钟叔轻叹了一口气,犹豫再三之后才道:“我儿子我倒不是很担心,就是怕我那宝贝孙子……缺少了母亲的关爱……我很怕他走歪路……”
梁哲:“所以你肩上的压力很大,因为你还要担心你孙子的成长。”
钟叔:“是的……我现在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他上下学,陪他写作业……”
梁哲:“所以这是你最担心的,如果你真的死去了话。”
钟叔的脸上出现了落寞的神情:“我很怕……如果我不在了……谁来照顾他……”
梁哲在记事本上记录着:孙子的爱;精神包庇。
梁哲:“可是,你要明白,你总有一天会离去的,不止你,我们都是一样,所以你不会一直用你的爱来保护他,他总要自己学会成长。”
钟叔:“你不懂……我们家现在只有我……”
梁哲:“只有你?什么意思?”
钟叔:“只有我……能够将他们全部保护起来……”
梁哲似乎明白了什么,钟叔不是想死,而是怕死,怕死的原因也不是源于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源于他的家人,他害怕自己一旦死去,他的家人就得不到保护。
这是一种假象。
一种建立在家庭体制之上的大男子主义的假象。
或许很多年前,他曾经是家中的长子,然后一直处于保护别人,照顾别人的模式之下,而这么多年下来,他也一直这么做着,并且做得很好,他的家人全都在他的照顾之下茁壮成长了起来。
可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老了,从57岁那年萌生了这个老去的念头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在过60岁生日的时候,这个念头更是汹涌而来,让他无法抵挡。
他很明确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地老去,进入到一个无法掌控一切,和改变一切的状态,可是他的心理,却依旧没有调整过来,在心中,他始终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家中的顶梁柱,仍然是为家中做出最终决策的那个男人。
心理跟不上生理的变化,导致心理发生扭曲异变。
死亡的预感也随之而来,所有的一切源于畸形的爱。
那个预感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的警告,他必须要直面这一切,否则就算死,也会不明不白。
想到这,梁哲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悲凉。
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无数的老人,他们是老去的父亲,老去的母亲,老去的奶奶和爷爷,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身体机能在快速退化。
他们满脸皱纹,满头银丝,他们的背几乎全部在向着地心引力被动屈服,他们的手都像老树一样正在枯萎……
有人说,天下的老人都长一个模样。
是的,他们都长一个样,一样的仁慈与博爱,一样的善良与宽容。
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力气了,没有能耐了,甚至连仅有的生活激情都已经退去,当斗志没有了,争强好胜的欲念死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人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了。
这是一种残酷的生态环境,每个人,或者说,每个物种都在这种环境之下,出生,成长,老去,然后死亡,最后化为一堆黄土,随风逝去。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明知道终有一天会死去,却依旧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辛劳愁苦。
但人世间最快乐的事不也正是这个吗,明明知道得到所有的最终会变为一无所有,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去追求。
梁哲轻吸了一口气,有些事,确实这么想想也就释然了,但不到那个时间点上,却永远都无法真正释怀,这也正是人生的美妙和奇怪之处。
梁哲在记事本上记录下了几行字,然后望着一脸倦容的钟叔,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也许你可以试着放手。”
钟叔似乎感到很诧异,他瞪起眼睛道:“放手,怎么放手?!”
梁哲:“从最基本的小事做起,比如接孙子上下学这件事。”
钟叔忽然一下子就怒了:“放屁!我孙子不看见我回头都不进校门,你叫我怎么放手?!”
梁哲:“可他总有一天会看不见你,这是一个不容争议的事实,我不是让你去面对这个事实,而是去挑战它,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
钟叔:“可我已经不年轻了!”
梁哲:“你也知道,你不年轻了,有些事你毕竟左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