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 作者:朱藤紫骢-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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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还有这样的怪事?莫非这婆子是以往朝中哪位获罪要员的家眷?”皇帝听得目光炯炯,再一次猜测着问道。
“起初孩儿也如此猜想,孰料这老乞婆不待我坐起,就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涕泪俱下地哀号道:‘圣上啊,是您在天上显灵吗?叫贫道今日在此遇到了小哥,使得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贫道从此以后在这尘世间再无牵挂,可以到天宫继续陪伴在您的身边了……’
孩儿当时完全不知所措,被她就这么牢牢地抱着,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将我松开,大瞪着两眼,撩开披散下来遮挡住半边脸颊的乱发,向我问道:‘小哥,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你小时候经常由你爷爷带着,到南内面圣,你那时最喜爱和贫道一起玩耍了。你最心爱的那匹小胡马可还在,它可是在你五岁诞辰时贫道送你的礼物啊……’
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直到提起孩儿的那匹坐骑,我才猛地想起:难道她竟然会是曾祖奉为仙师的那位女道士如仙媛?”
“如仙媛?!”
皇帝嘴里念叨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感到难以置信:“她不是在自己的祖父死后不久,被长流到崖州,多年前就死了吗?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的巴州出现?”
“孩儿注目凝视着她那张虽布满皱纹、却依然清丽秀美的面庞,也激动得落下了两行热泪。如仙媛见我认出了她,显得很是高兴,忙张罗着将她乞讨得来的吃食拿来供我解饥,其中居然还有一小块肉。
眼瞅着我盯着那肉,一副垂涎三尺的馋相,她呵呵笑着对我解说道:‘一年前贫道刚在此地落脚不久,曾碰巧遇到此地的刺史老爷来观中上香,贫道一时技痒,便为他卜了一卦。从此,他每逢月半,便会差人送来一块肉来,算是赏给贫道的卦金吧。这肉干净着咧,殿下但吃无妨。’
就这样,由于在巴州老君观中巧遇了如仙媛,孩儿便在巴州多留了两日,直到她突然自尽,孩儿也被误认作杀人嫌犯抓到了刺史衙门,被汤宽再一次认了出来,送回了京城。”
李启的这番话倘若是在对近二三十年来前朝、后宫情形一无所知的寻常百姓听来,似乎显得平淡无奇,并不足以引起注意。然而,皇帝自从李启嘴里说出如仙媛这个名字以后,就不无敏感地意识到,李启急于向自己禀奏的那个所谓的惊人的消息很可能与当前的朝局有着密不可分的某种联系。
如仙媛与当时的内侍省监、羽林卫大将军并列为自己祖父跟前三位最得宠的臣下。而由于如仙媛在这三人当中是唯一一位出家人,因此,较之另外两人更受到崇信道教的祖父的信赖。尤其是在前几年叛军攻占长安,祖父播迁至蜀地,父皇被留在前方与叛军作乱的一班臣下拥立登极之后,祖父被迫无奈做了有名不权的太上皇,在他老人家生前的最后几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这位女道士如仙媛。
由于身为太上皇的祖父当年驾崩时,三大内皆为张皇后所把持,皇帝虽身为太子,却对祖父死前死后宫内发生的诸事不甚了了,只隐隐约约听说如仙媛在祖父死后不久就被扣了顶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罪名,长流五千里,到了最为蛮荒的崖州。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心中早已想不起还有如仙媛这个人了,可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现身,又在救下李启仅仅两天之后自尽身亡,不由得不使皇帝心中感到疑窦丛生:她死前定是将多年未了的心愿托付给了李启,这才死而无憾、撒手人寰的。
一念至此,皇帝把满含疑问的目光牢牢盯在了李启身上,希望他快些说出如仙媛死前托付给他的究竟是何事。
“如仙媛临死前,曾经告诉孩儿一件天大的秘密,只是这件事太过重大,且她空口无凭,孩儿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将此事如实禀奏给父皇您……”
话到嘴边,李启突然又变得犹豫起来了。
“既然兹事堪称重大,朕就断没有不知晓的道理。无论如仙媛所说有无凭据,今日这延英殿中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尚迟疑着不肯据实相告,难道是信不过朕吗?”
李启被皇帝目光如矩地注视着,又听到这隐含嗔责的话,吓得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低声说道:“据如仙媛亲口告知孩儿,曾祖当初是被人下药害死在南内长升殿中的……”
皇帝只觉耳畔“嗡”了一声,霎时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靖宫才用血腥的手段强行迫使张氏残党主动撤出了大明宫,使得宫中恢复平静尚只有一个多月的光景,难道此番伴随着睦王李启的回京,又将重掀波澜?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从怀中摸索着掏出那块色彩夺目的赤霞璧,举至眼前恋恋不舍地凝望着:这块赤霞璧是在他十岁时祖父赏给他的,就在同一天,他被祖父赐爵为郡王,成为了第一个封王的皇孙,由此奠定了以后入继大统的基础。
而此时,骤然从自己的长子口中听闻祖父原来并非得病善终,而是死于他人之手,皇帝脑海里头一个掠过的杀人疑凶便是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曾在张氏的蓄意谋害下力挺自己不失储君之位的先皇。是啊,只有他出于对祖父柄国几十年来,在朝野间早已日积月累下的崇高威望的恐惧,生怕已经坐上的龙座不稳,才会有足够的理由做下弑父的逆行。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和能力将祖父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害致死。
皇帝后悔了,后悔自己强逼着李启非要他说出这个足以捅破天的事实。可话已从儿子的嘴里说了出来,他就断断没有不追问凶手的道理。
他紧紧将赤霞璧攥在掌中,低沉地问道:“如仙媛她,她没有告诉你,那个谋害太上皇的逆臣是谁吗?”
“李进忠。”
李启避开父亲的目光,俯首答道。
第六十四章 阉工潘大(一)
自从纳玉次日一早被吴弼提审后,来兴儿就失去了她的音讯。锦屏虽然经吴弼特别关照,到来兴儿被关押的营帐之中来看过他一回。可第二天傍晚,来兴儿就被单独转移到羽林卫设在大明宫外的驻地去了。自此之后的十几天时间里,来兴儿除了每天两顿给他送饭的一名老军外,就没再见到过第二个人。
他和纳玉被抓收押在同一座营帐中的那一夜,在经历了帐外有人偷听二人的谈话,被发觉后形同儿戏的那场小小的风波之后,来兴儿凭着直觉认为吴弼对他似乎并无多少恶意。这些天来,令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纳玉。
毕竟,纳玉曾在兴庆门外出手行刺过李进忠,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她恐怕会凶多吉少了。
对于纳玉为何要夜闯“野狐落”来找自己,来兴儿这些天也曾反复思量过这件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纳玉很可能被别人利用,当做了一块探路石。樱儿究竟是不是利用纳玉的那个人,他虽然尚不能肯定,但吴弼在皇帝面前保下自己,并将自己发落到“野狐落”守坟,其用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野狐落”里埋葬着张皇后的骸骨,芙蓉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必然会千方百计地设法将故主的骸骨从这里移走,妥善安葬。而自己这个被李进忠称做张氏余孽的嫌疑犯到“野狐落”守着张皇后的骸骨,自然极有可能会成为芙蓉一党联络、利用的目标。如此一来,吴弼只要盯紧自己,便可守株待兔,把前来与自己取得联系的芙蓉一党逮个正着了。
从芙蓉想到李进忠,再从李进忠想到吴弼,来兴儿满怀沮丧地发现,自从李进忠将他带出了闲厩院,这几年来,自己正是在被别人反复利用的过程中一天天地长大的。他根本无法预料,今后自己在这些人眼中还有多少剩余的利用价值,因而也完全不知道如今吴弼还要把他关在这里多久。
而来兴儿独自关在监房中冥思苦想都未曾想到的是,吴弼这些日子也在为如何处置他而感到举棋不定。
有着丰富阅历的吴弼仅凭亲兵们藏在关押来兴儿和纳玉的营帐外窃听到的那半句“那天你在兴庆门外……”,就准确地判断出,纳玉就是先皇百日大祭的当日在南内兴庆门外行刺李进忠的刺客。
那日提审纳玉,不等她入得中军账中反应过来,就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本想着给她来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纳玉半点儿恐慌也没有,一口便承认了行刺李进忠确系自己所为。待他再向她逼问是否有同伙在旁相助,受何人指使要刺杀当朝宰辅时,纳玉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了。后来,实在被他逼急了,纳玉索性答说是太妃和长公主的在天之灵要她杀了李进忠,为她们报仇。
吴弼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一面命人将她带下单独关押,一面差人到宫中打探纳玉的底细、身世,以便从她身上寻找到捕获芙蓉的有用线索。
没过几天,就有人向吴弼回报,纳玉的出身和履历都已查到,当吴弼得知她的同胞姐姐就是张谅的爱妾纳珠时,他满意地笑了:李进忠连日来在大明宫极尽杀戮之能势,也未能活捉到一个称得上是张氏残党首脑的人物,而他却用来兴儿这块本已用过一回的诱饵,不滥杀一人,就抓到了身份如此重要的一条大鱼。日后在朝中议论起来,李进忠还有什么脸面被皇帝谬称做“尚父”!
而几乎在吴弼为抓到纳玉而感到意外惊喜的同时,从少府监传回的另一个消息使他如同窥破了本已尘封多年的一个重大隐秘,这个隐秘促使吴弼在如何对待来兴儿这个问题上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
来兴儿未曾净身就入宫做了一名宦者的真相被锦屏急切间揭破以后,皇帝在把来兴儿本人交给吴弼发落的同时,还特别叮嘱他一定要设法查明,当年究竟是谁在来兴儿入宫前暗中做了手脚,以致于出现了如今这个令他感到羞耻的结果。
吴弼得了皇帝的严旨,自然不敢怠慢,遂派出麾下最得力的人手前往少府监明察暗访。可是,最初查访的结果并不令他满意,在掌管百工杂技的少府监衙门之中,阉工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一种职分,因此,心甘情愿长年办这份差使的人是少而又少,甭说是要查访四五年前的阉工,即使是头一年办这份差使的人如今查找起来都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哪儿还能找到当年负责为来兴儿那批犯官子弟操刀的阉工呢?
吴弼并没有因为初查受挫而轻易放弃,他命令手下人将近五六年来少府监中阉工的名册找来,逐个落实如今的下落,再挨个上门查访,务必将此事的真相查出个水落石出,揪出当年那名胆大包天的阉工,将其明正典刑,以敬效尤,更重要的是,替皇帝出了憋在胸中的这口恶气。
多日来的艰辛排查终于有了回报。当吴弼手下的羽林校尉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军士找到一个名唤潘大的老阉工家里时,这个早已改行做了一名兽医郎中的老阉工经不得校尉三问两问,就吐露了实情:当年那些被斩于独柳树下的附逆官员们的子弟,凡是被罚入宫为宦者的,都是经他亲手操刀净的身。
这一来,带队查访的校尉如获至宝,忙命人把这潘大带回军营详加讯问。架不住这帮军士们的一通折腾,潘大最终说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真相。
大约在五年前,当包括来兴儿在内的几十名犯官子弟被强行带至少府监的阉工值房,准备交由以潘大为首的阉工实施净身术时,有一位神秘的宫人突然来到阉工值房门外,指名要潘大出去与她见面回话。及至潘大出得值房来,那位神秘的宫人把他引至一个无人的所在,只向他报说了来兴儿一个人的姓名,要他待到明日再为来兴儿净身,并说晚间倘有人为了来兴儿之事来找潘大,无论那人有何请求,尽管照办就是。
第六十四章 阉工潘大(二)
潘大被那宫人说得一头雾水,刚要开口询问她是奉了何人之命找来此处,又为何要自己如此行事时,那宫人已先猜到了他的心思,伸手从怀中摸出个赤黄色的物件,在潘大眼前一晃,说道:“你可看清楚了,这方巾帕上绘的是什么图形?”
潘大努力睁大了双眼,定睛观瞧,只见那宫人手中的巾帕上赫然绣着的竟然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潘大纵使再没有见识,也知道只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才能使用绣有龙形图案的巾帕,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当场呆住了。
那宫人见他如此反应,迅速收起巾帕,沉下面孔,警告他道:“此事倘若从你嘴里泄露出去,就是欺君之罪,三族之内都要受到你的株连而丢了性命。你可切记要守口如瓶,莫要失了口,为自己惹来祸患。”
潘大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令他感到心惊肉跳的事,一时间只能傻呵呵地点头称是,直到见那宫人意欲抽身离去,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似这般要自己冒着掉脑袋去做的大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