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 作者:朱藤紫骢-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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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承恩迅速瞟了来兴儿身后的纳玉一眼。甚觉眼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于是故作诧意地向来兴儿沉声喝问道:“大胆!你如今是什么身份,竟敢假冒睦王殿下?到了本监面前,不老老实实地回话,大嚷大叫地成何体统!”
来兴儿只顾着高兴,对于承恩的喝斥竟是充耳不闻、毫不介意,脱口便道:“你叫人给我俩松开绑绳,我再告诉你。”
站在来兴儿身后的纳玉敏锐地觉察出于承恩见到两人后的反应不对,赶忙替来兴儿向于承恩亮明身份:“回禀大人,来兴儿现在是大明宫延英殿的掌书。皇上跟前使得着的内侍、睦王出使吐蕃使团的随员。此次我二人从逻些赶回长安,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向皇上禀奏。”
“你是什么人?”于承恩盯着纳玉问道。
“我是长宁长公主府中的侍女唐果儿,原是奉长公主之命随睦王使团一同前往逻些城向吐蕃赤德赞普致意的。长公主今已薨逝,我正欲赶往江陵城去见我家小王爷。”纳玉对于承恩的身份一无所知。只道是现下已返回中土境内,见到朝廷大员,便和回到长安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故而不遮不掩地如实答道。
于承恩听她提到长宁长公主现已薨逝,心中对纳玉的话已然信了有七八分,且听她说及来兴儿目前竟然在延英殿任掌书。自然是当今皇帝跟前极受重用的宦者,如今情势下,自己怎生怠慢得起?他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忙招呼人给来、纳二人松了绑,亲自陪着笑将二人让至座中坐下,向来兴儿致歉道:“一晃两年多过去,小兄弟出落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咱家仓促间竟没有辨认出来。咱家上了年纪的人啦,小兄弟莫要在意才是。”
而后,又指着对面座中的两位官员为来、纳二人介绍道:“方才带你们来咱家府中的这位是神鹤军兵马指挥使、泾源节度使项知非大人,坐在项大人身旁的这位是神鹤军兵马指挥使王怀贞大人。他二人如同咱家的左膀右臂,一日都不可或缺呀。”
来兴儿和纳玉连忙起身向两人施礼。项知非心敬他二人是朝廷使团随员,当即站起身抱拳还礼。在他下首坐着的王怀贞却纹丝不动,只从鼻洞中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与二人见过了。
第四十三章 梅花镇纸(三)
“唐小姐有所不知,江陵王奉皇上诏命,已从江陵启程回京奔丧。依咱家说,小姐倒不如与小兄弟一同回长安的好。”于承恩不便直接向来兴儿探问他二人返回长安的缘由,遂首先开口劝纳玉道。
“小王爷回长安了?”纳玉脸色微微一变,独自低下头,仿佛想起了心事。
来兴儿闻听此讯,倒是心中暗喜:如此一来,纳玉就不得不和自己一道返回长安去了。他身负重任,无心多在此地逗留,遂起身向于承恩开门见山地请求道:“请大人为我们备下两匹快马,即刻就放我们返回长安吧。”
于承恩见他什么情况都没向自己说明,抬腿就要走,自是不肯轻易放行,遂呵呵笑道:“小兄弟莫要心急嘛。咱家与项、王两位大人奉旨半个月前才从河中移驻泾州,为的就是防备吐蕃犯境。小兄弟和唐小姐从逻些城一路奔回长安,料是吐蕃朝中发生了变故,能否先将其中原委约略告知我等一二,也好叫我等能够预加防范。再者,咱家见两位面色不善,想必这一路之上尝尽了苦头,而今既然已到了泾州城内,权且让咱家略表心意,尽一尽地主之谊,用过饭再走也耽误不了大事嘛。”
言毕,便命人在当厅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坚持要二人吃过饭再走。他说得在情在理,来兴儿和纳玉皆无话可说,只得随于承恩等人入席坐下。
于承恩亲自为二人把盏斟上一樽酒,关切地问道:“你们何时离开的逻些城?这一路上受苦了吧?”
来兴儿明白他这是仍想打听逻些城中的消息,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板起指头粗略一算,摇了摇头答道:“怎么着也有十一二天了吧。长宁长公主的死讯传至逻些城中,大将军纳悉摩欲将使团扣作人质,眼瞅着已经缔结的和亲婚约化做了泡影,为避免因和亲失败引发两国间重开战事。我二人这才悄悄混出城,想返回长安求皇上另择和亲人选,重续两国姻缘。”
陪坐在于承恩右首的王怀贞此时忽然插言道:“怪道是老子带兵才一南下,吐蕃蛮兵就接连偷袭了我两座隘口。本只当他们试探神鹤军的虚实。原来是吐蕃赞普娶不到公主做老婆,一气之下,要把亲家变成仇家呀。”
他与科举出身、半道弃文从武的项知非不同,是地地道道的行伍出身,说起话来不带丝毫繁文虚礼。且一针见血。
“唔,不知小兄弟是奉了使团中哪位大人的差遣,赶回长安报信的?”话一经来兴儿主动挑明,于承恩便径直问道。
“他在逻些城中本就扮做睦王殿下本人,又何须奉人差遣。”纳玉见来兴儿犹在迟疑未决,干脆替他说出了实情。
“林树大人,尚敬大人,钱大哥还有使团的百十来名兄弟,他们都身陷逻些城中,生死未卜。”来兴儿说着。又站了起来,“我早一日回到长安面见皇上,他们便多一分脱险生还的希望。如今酒我已喝过了,请大人允准我俩这就动身吧。”
于承恩听纳玉说到来兴儿竟然早在逻些城内时就冒作了睦王,不禁对眼前这个生得三分女相的小宦者刮目相看,又见他执意要走,遂吩咐一旁侍候的下人道:“叫人去马厩中挑三匹快马候在府门外,记住,把小白龙也牵来。再取些笔墨纸砚来,咱家要即刻起草奏折。”
待下人遵命退下后。于承恩方转过头,笑劝来兴儿道:“小兄弟且稍候片刻,待我写下一道奏折,派军中校尉随你二人一同回京呈奏给皇上。知非、怀贞。小兄弟在延英殿奉差,前途不可限量,你二人还不趁此良机多与他亲近亲近?”
项、王二人俱对来兴儿充作睦王入逻些晋见吐蕃赞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听于承恩如此一说,纷纷起身向来兴儿敬酒,借机打听其中详情。来兴儿见于承恩一口答允放行。一时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樽,待纳玉起身想拦时,他已然是有了六七分酒意。
一眼瞅见于承恩仍然伏在厅内一角的书案前刷刷点点起草着奏折,来兴儿挣扎着站起身,向项、王两位推说要到厅外东司(厕所)方便方便,摇摇晃晃地走至书案近前,双手据案,身体前倾着对于承恩说道:“大人如信得过小的,尽可将奏折交由我转呈给皇上,就不必再劳烦他人了。”正说着,不防胸中一股酒气儿直顶上来,他重重地打了个酒嗝,忍不住垂下头想缓一缓酒劲儿。
蓦地,书案一侧摆着的一方不大但却颇为精致的铜镇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梅花……”来兴儿喃喃地说着,顾不得失礼,竟伸手将那方镇纸拿起,置于掌中,凑近眼前,细细端祥起来。
来兴儿一走至身前,于承恩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只道是来兴儿喝醉了,也不以他这有些异常的举动为怪,头也不抬地仍旧伏案疾书。
“谁谓菊后无颜色,玉雪捧来一缕香。”
来兴儿诵读着掌中这方镌有梅花图案的铜镇纸上刻着的两行诗句,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声带哽咽地向于承恩问道:“大人,这方镇纸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于承恩听到来兴儿带有哭腔的问话,才放下手中的笔,抬头诧意地看着来兴儿,莫名所以地答道:“故人昔日相赠之物,咱家喜爱他这咏梅的诗句,故而摆在案头时时把玩。怎么,小兄弟你识得此物?”
“故人相赠?请恕小的冒昧,敢问这位故人是男是女?”
于承恩见来兴儿问得分外急切,脑子里灵光乍现,失声惊呼道:“难道,难道你竟是来慎行的后辈?咱家本该早就想到的。”
来兴儿含着眼泪,用力地点点头:“来慎行正是先父的名讳,因家慈名讳中带有一‘梅’字,这两句诗便是当年先父作来题赠家慈的。小的心中不解,先父赠予家慈的文房把玩之物,因何会摆在大人的案头?”
第四十三章 梅花镇纸(四)
于承恩起身绕过书案,紧紧抱住来兴儿的双肩,颤声叫道:“贤侄啊,没想到咱们爷俩今日在此地相逢,你们母子这几年受苦了!”
厅内其余众人见他二人意外相认,又惊又喜。项知非率先走过去,含笑劝道:“大人与小兄弟叔侄相逢,是件喜事,何妨坐下从容叙说过往,也使我等有幸聆听到一段佳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于承恩放手松开来兴儿,竟对众人下起了逐客令:“咱家与来兴儿侄儿所说俱属个人相交私事,与朝政无涉,就不耽搁几位的时间了。唐小姐也请暂到后厅看茶歇息,一个时辰后,咱家便送你二人启程返京。”
厅中诸人心中虽不情愿,却不敢违背于承恩的意思,纷纷起身,退出了正厅。
待众人告辞离开后,于承恩方将来兴儿拉至一旁坐下,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瞒贤侄说,这方镇纸乃是五年前我奉旨巡检诸行宫时,与令堂邂逅于九成宫中,令堂亲手赠予我的。当时,你父来慎行因附逆被腰斩于长安皇城独柳树下,令堂受夫君所累,被罚入九成宫为奴。她与我邂逅时正身染重病,却仍被强令苦役劳作,不得将息,也许是感到自己来日无多的原因吧,便将随身带着的这方镇纸送与了我……”
来兴儿听到此处,已是心神大震。这意外听来的关于母亲下落的音讯固然能够令他从近些日子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沮丧和失落情绪中摆脱出来,重新窥探到一丝希望,同时却也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一刹那,芙蓉和李进忠或明或暗曾对他说起的母亲的下落相继在脑海掠过,与于承恩所说的相互交织在一起,来兴儿完全难以辨别真伪。
“大人和家慈相识?”来兴儿努力让自己烧得滚烫的脑袋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
“我与贤侄仅有两面之缘,也难怪贤侄对此会心存疑问。”于承恩点点头,对来兴儿隐含质疑的问话表示理解,“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先帝爷登基前在东宫做太子时讲起:先帝爷当年颇喜结交文人雅士,相互间诗文唱和,留下了许多风流佳话,即如前中书令。如今担任先帝爷山陵使的裴百药,就是年轻时凭借着写的一手好诗文,为先帝爷所激赏,被一路擢拔至相位的。你父亲来慎行也是先帝爷当年众多文友中的一位,而且是前途最被人看好的一位。
因为。你父亲不仅是张氏三相之一的张去奢座下最得意的弟子,而且也颇受杨氏兄妹的器重。张、杨两个当世的豪门代有仇怨、势不两立,而你父亲偏偏能同时与双方交好,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皇帝柄国,最重朝臣间的制衡之道,即便是在为太子择选嫔妃时也不例外,当年东宫嫔妃中就既有张门的大小姐,也有与杨门沾亲带故的当今皇上的生母。由于你父亲异常罕见地能为张、杨两个豪门同时接受,自然是先帝爷倾心结交的重点人选。我当时在东宫执掌内坊。常常奉先帝之命往来于贵府和东宫之间,对贵府中的上下人等皆十分熟悉,与令堂相识,又有何怪哉?”
“大人,您在九成宫见到我母亲时,她生得什么病,要紧么?她现在是否还在九成宫中?”来兴儿回想起年幼时家中常常来访的客人中确曾有两三位宦者,只是不敢确认其中是否就有于承恩,饶是如此,他对于承恩的话不由得也相信了几分。焦急地寻问起母亲的下落来。
“五年前巡检过各处离宫,我便到河中军中出任监军,从此便失去了令堂的音讯。”于承恩认真回忆着五年前两人邂逅时的情景,说道。“当时有许多人在场,由于我和令堂身份有别,彼此间只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她把这方镇纸塞在我手里,便被吆喝着离开了,倒没来得及问她生的什么病。不过现在想来。她把这方镇纸交付与我,很可能是想托我转交给你的。”
“那么,在您看来,家慈会不会离开九成宫,被迫流落到更远的地方去,比如说辽东?”
于承恩敏感地盯了来兴儿一眼,答道:“据我所知,最近五年间大规模的遣放宫人出宫只有当今皇上即位后的这一次,且遣放的也只是长安城大明宫中的宫人。除此之外,就只有帝后二圣能够放逐宫人了,令尊过世之后,令堂已入奴籍,似乎不致再遭放逐,据此看来,令堂至今仍在九成宫中的可能极大。”
来兴儿只觉得一颗心“呯呯”直跳,他此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九成宫中一探究竟。转念间,他又想到了李进忠曾拿给他看的母亲亲笔所书的辽东生活日志,心中不免又有些彷徨。
“九成宫又不是很遥远的所在,待贤侄回宫报完信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