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 作者:朱藤紫骢-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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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说边用两根手指捻起禄光庭手掌中的物什,凑近眼前仔细观瞧,自言自语道:“这似乎是袍服上扯下的一缕丝屑,是在现场发现的?这能说明什么呢?”
禄光庭点点头。从李进忠手中取回那缕丝屑,放入一个小小的锦囊中,这才答道:“这缕丝屑附在一根透骨钉上,显然是从那刺客行刺时所着袍服上脱落留在现场的。下官昨晚发现此物后已令多名属下仔细辨认过,可无一人识得。今日承韦大人过目,断定这缕丝屑乃系极为罕见的孔雀金丝线,由此下官已大致推断出刺客的身份,但事涉宫中贵人,下官不敢贸然行事,一切还请大人做主。”
李进忠把头转向韦敞。问道:“韦老弟对女工织补之事也很在行吗?”
韦敞拱手应道:“说来惭愧,晚生在翰林院时曾奉旨参与编撰过六十卷的《藩邦舆地志》,对异域藩邦的各种珍奇贡物略识一二。禄大人在昨晚行刺现场发现的这缕丝屑,依晚生之见。确是林邑国特产的孔雀金丝线无误。这孔雀金丝线极为难得、珍贵,并非寻常宫人、吏员所用之物,特别是石逆叛乱以来,吐蕃趁势屡屡侵扰南境,与朝廷不睦,林邑为吐蕃藩属。也与中土断绝往来多年,长安宫中的孔雀金丝线就更为稀见了。”
“林邑?”李进忠眉棱霍地一跳,目光在禄、韦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不定,“依你二人的说法,刺客竟与南苑太妃有关吗?”
韦敞只诺诺连声,不肯明确作答。禄光庭却应声答道:“正是。并且依下官看来,这行刺之人颇有身份,断非寻常之辈。”
“南苑太妃?江陵王、长宁长公主之母?我与她素无过节,她为何要来害我性命?”李进忠顿时陷入了困惑,一时间竟忘记了下令拿人。
韦敞见李进忠神色古怪地呆立在房中,半晌不出一言,料他心中尚犹疑徘徊,遂拱手提醒道:“晚生今儿早起得到消息:皇上已差人前往江陵,召江陵王返京参加先帝的百日大祭。不知恩相知晓否?”
经他提及江陵王,李进忠才恍然有所醒悟:江陵王无故留置睦王不放,自己曾在朝会上力主发兵征剿,此议虽未被皇帝采纳,但想必南苑太妃已怀恨在心,故而差人来取自己性命。他心结一解,登时拿定了主意,板起脸冲禄光庭命令道:“江陵王羁押朝廷和亲大使,行同反叛;其母更是丧心病狂,胆敢公然行刺朝廷柱石,罪不可赦。着令尔等即刻调集人马,将南苑太妃居处和长宁长公主府团团围住,不得放一人离开,待老夫入宫请旨后再作发落。”
禄光庭领命而去。韦敞望着禄光庭离去的背影,面带忧虑地对李进忠说道:“南苑太妃处也还罢了,长宁长公主现为皇上钦点的和亲公主,身份特殊,望恩相谨慎处置才是。”
李进忠决断已下,哪肯轻易回头,他用力拍了拍韦敞瘦削的肩头,狞笑道:“老弟怀孔明之才,负宰相之志,可做起事来不免文弱了些。漫说是一尚未出嫁的长公主,就是昔日位居六宫之首的张皇后要害老夫,也一样落得个葬身‘野狐落’的可怜下场。老弟若是闲来无事,尽可去陪着你姐姐家长里短便是。待老夫将那刺客捉到,自会在皇上面前保举你的一份功劳。”
韦敞虽仍心存顾虑,但听李进忠方才所下的命令中并无直接闯宫拿人的内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一躬到地,陪笑道:“那晚生就在府上恭候恩相的佳音了。”
第三十六章 相亲女使(一)
赤德赞普举行朝会的大拂庐坐落在逻些城东面的一片高岗上,吐蕃人属游牧民族,数百年来已习惯于随处营帐而居,即使是逻些城中早就建有供赞普日常起居的宫室,为了保持游牧民族的本色,赤德赞普仍坚持在大拂庐中当朝理政。
在几年前,西北邻的吐谷浑人趁吐蕃内乱之际举兵反叛,大举入侵,险些攻占逻些城之前,这里原本是昆阳公主礼佛修行的别院。赤德赞普体弱多病,不耐寒湿,继位后便将别院的房舍尽行拆除,在原地改建了一座用以会商朝政、接待外邦使臣的大拂庐。
来兴儿一行在央宗的引导下步入大拂庐,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帐中早已是人头攒动,乌压压站满了吐蕃国的朝臣。赤德赞普大集文武,给予了中土使团最为隆重的礼遇。
来兴儿居中在前,林树、尚敬分左右跟随在后,三人走至吐蕃文武众臣班前,恭恭敬敬地向端坐于御座上的赤德赞普鞠躬行礼。来兴儿朗声说道:“外臣睦王李启,奉吾朝皇帝陛下旨意,为两国和亲修好之事,特来晋见吐蕃赞普。现呈上国书,敬请赞普御览。”
左班文臣居首的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朝臣立即用吐蕃语把来兴儿的话向赤德赞普转述了一遍。赤德赞普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微笑,随后向中年朝臣交待了些什么,中年朝臣转身向来兴儿说道:“赞普说睦王殿下身份尊贵,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赞普还向殿下问一句话:不知这位将出嫁到我吐蕃国中的公主与中土皇帝是什么关系?我是小论多措,王爷有什么话,尽由我向赞普通译就是。”
从三天前自农歌驿来逻些城的路上,来兴儿曾听央宗说起过这位吐蕃朝中仅次于大论朗格的宰臣,想到他是贡布上师的座下弟子,来兴儿不禁心生亲近之意,微笑着向多措拱手说道:“承小论大人亲自担任通译,小王多谢了。请大人代为回复赞普。长宁长公主系我朝先皇爱女,与当今圣上兄妹相称,并非寻常宗室之女可比。”
不待多措将来兴儿的话翻译给赤德赞普听,右班武将行列居首站着的纳悉摩冷不丁地追问道:“纳某也有一句话要问问中土来的这位使节:请问阁下与中土皇帝是什么关系呀?”
此言一出。举帐哗然。吐蕃朝臣皆知中土来的使节乃是皇帝的长子,爵封睦王,此刻骤然听到大将军明知故问,人人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来兴儿。
自从前晚来兴儿和尚敬在纳悉摩府中邂逅张谅,使团内部林树与尚敬之间就产生了严重分歧:尚敬以张谅不仅认得睦王。更了解来兴儿的真实身份为由,坚决主张改弦更张,及时调整对策,对外借口睦王身染重病,令来兴儿蜗居馆驿不出,改由林树和他代表使团到大拂庐面见赤德赞普,递呈国书,完成使命后迅速离城返回长安,以免因来兴儿身份被拆穿,影响出使大计;而林树则认为事到如今。使团已别无退路可寻,张谅虽识得来兴儿,但他现在是朝廷缉拿的头号嫌犯,仅凭他一人之言,不足以说服吐蕃赞普对睦王的真假产生怀疑,如依尚敬之言行事,反倒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他坚持要来兴儿扮做睦王去见赤德赞普,完成和亲修好的使命。两人各执已见,互不相让。足足争吵了大半日。
来兴儿在纳府寻不见母亲,心中绝望,意态慵懒,倒好似真正染上了重病一般。对林、尚二人的意见分歧本无心理会。但由于事关重大,林、尚二人争执不下,都希望来兴儿明确表态支持自己,不约而同地开口征求来兴儿本人的意见,使得来兴儿只能强打起精神,认真思量。
其实。除张谅之外,他还有另一层的担心无法向林、尚两人明说,那就是汉名唤做唐果儿的纳玉也认得自己,她既是纳悉摩的族妹,如今又身在纳府之中,意味着纳悉摩不仅可从张谅嘴里获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还能从纳玉那儿得到佐证。
念及于此,起初来兴儿打心底里是有几分倾向于尚敬的主张的。但是,林树不枉人称“浑不怕”,身上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执拗劲儿,他见来兴儿也打起了退堂鼓,一急之下,竟端出了副使的身份,强令来、尚二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于他,否则便是公然违抗圣命。以尚敬的品秩,原高于林树这个五品的礼部员外郎,他此番得以随使团前来,虽与林树、来兴儿两人一样,都是皇帝出于某种目的差来的,但毕竟没有林树副使的头衔,只能算是睦王身边的普通随员,因此,当林树最终以使团副使的名义命令来兴儿和他服从于自己的主张时,他也无话可说,只得服从了。
当三人的意见被迫统一到林树的主张之后,尚敬反而主动建议,待到面见赤德赞普之时,来兴儿不妨先行向赞普提出索讨朝廷逆犯张谅回朝的要求,以求先发制人,不给纳悉摩和张谅留下当众拆穿来兴儿的机会,这样或许能变被动为主动,保证顺利完成使命。他的这一建议获得了林树的高度认可。
然而,令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纳悉摩根本就不给来兴儿提及张谅的机会,一上来就开始揪住来兴儿的真实身份骤然发难,彻底打乱了使团三人原先的计划。
听到纳悉摩不再称呼来兴儿为王爷,一身羽林军士装束,手捧礼盒站在帐口,不住打量着赤德赞普的纳玉也禁不住为帐中的来兴儿担心起来。
来兴儿原本还有些心怀忐忑,被纳悉摩出乎意料地这一问,倒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急于回答纳悉摩的问话,而是故作不识地向多措问道:“小论大人,请问这位是……?”
多措连忙为来兴儿介绍道:“这位是本朝纳悉摩大将军。”
第三十六章 相亲女使(二)
“原来是纳大将军!小王失敬了。”来兴儿朝着纳悉摩一抱拳,说道,“林大人手中的这份国书里就列明了小王的身份、爵位,纳大将军想先看看吗?”
纳悉摩虽手握重兵,在吐蕃朝中权势显赫,却一向对赤德赞普忠心不二,他听来兴儿话中隐含离间他君臣之意,冷笑着摇摇头,说道:“阁下说的哪里话来,国书自然是要呈给赞普看的,做臣下的怎敢僭越行事?纳某只是听人说起,中土皇帝身边有位极得宠的小宦者,名叫来兴儿,年纪、体貌皆与阁下相当,不知阁下是否识得此人?”
来兴儿抬手拦住正要开口说话的林树,面不改色地坦然答道:“来兴儿原是父皇身居东宫时的旧人,小王自然认识。小王也有一人,想向纳大将军打听他的下落:本朝前羽林大将军,逆首张谅,据传现藏匿在逻些城中,大将军可曾见过?”
纳悉摩前晚在自己府中已见识过来兴儿身上的锋芒,对他的处变不惊,以攻为守并不感到意外,听来兴儿果然问起张谅,遂向着赤德赞普一抱拳,应道:“纳某妹婿都日让杰,确曾在中土朝廷为官,前些时他和舍妹纳珠一道自中土来到逻些,纳某已禀明赞普,许他入籍为吐蕃之臣,除他之外,纳某并没见过什么羽林大将军张谅。”
来兴儿听他竟不肯当众承认收留张谅的事实,心中暗喜,遂借着纳悉摩的话反问道:“那小王就不甚明白了,父皇身边一个小小的宦者,远在千里之外的纳大将军怎么竟然想起问起他来了?”
纳悉摩气恼来兴儿直接把话题引向张谅,逼得自己瞬间便落了下风,又听来兴儿紧紧揪住话柄不放。竟追问起自己来了,更加觉得胸中发堵:在他嘴里,张谅既已变身成为了吐蕃人都日让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话题扯回到张谅身上。惹来赞普对他的猜忌。
于是,他一跺脚,信口胡绉道:“舍妹纳玉,在长安宫中与那来兴儿素来要好,因此随口一问。阁下既识得来兴儿,甚好,甚好。”
纳悉摩本无心一说,却恰戳中了来兴儿的软肋,他只觉心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都仿佛站立不稳,晃了两晃。多措就站在来兴儿身边,见他听了纳悉摩的回答之后神色大变,情知有异,赶忙说道:“赞普有话。请上邦使臣进呈国书。”
林树此时也瞧出来兴儿状态不对,紧走上前,向多措双手呈上国书,趁返身回班的空当,悄声问来兴儿道:“出了什么事?”
来兴儿脸色煞白,冲林树摇了摇头,答不上话来。
“睦王殿下,圣上赠与赤德赞普的礼物可要一并进呈御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帐口传来,来兴儿听了,心情不禁为之一振。他瞬间便明白了纳玉此时开口问话的用意,那是在提醒自己,她并没有向纳悉摩说破真相。
“帐口是何人无礼喧哗?近前来回话。”多措厉声传达着赞普的问话。
纳玉手捧礼盒,趋步向前。来到来兴儿身边跪下,双手将礼盒捧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答道:“长安宫人唐果儿,奉长宁长公主差遣,随睦王殿下前来晋见赤德赞普。”
“长安宫人?”多措仔细审视着纳玉,惊奇地问道。“你既自称是长安宫人,为何要扮做军士模样?”
纳玉抬起头,仰视着御座中的赤德赞普,不疾不徐地答道:“婢女是服侍长宁长公主的宫人,长公主听闻吾皇欲将她嫁与吐蕃赞普为妻,特差婢女前来探看赞普品貌如何。因婢女是女子之身,公开出入不便,先向睦王禀明后,装扮做军士模样,奉礼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