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 作者:朱藤紫骢-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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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相处地颇为投缘。
七月初七这一天晌午时分,日头毒得几乎要把太掖池里的水蒸干了似的,连秋蝉的嘶鸣声也透着股懒懒的腔调。锦屏端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走进了来兴儿的值更房。来兴儿正瞅着窗外出神,冷不防被锦屏用手在肩膀上拍了一下,惊得跳将起来。
“哈哈,在想什么呢?膳食坊送来的西瓜,主子不吃,赏你了。”锦屏把西瓜放在房中的小几上,顺势在几旁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这会儿你怎么得空儿?娘娘跟前不要侍候吗?”来兴儿抓起一牙瓜,边吃边问。
“早上随小姐到独孤娘娘那儿耍了半晌,小姐这会儿睡下了,有彩鸾她们照应着,我这不就得闲了吗?”
“这独孤娘娘也是奇怪,从来不到咱们这儿来,都是咱们娘娘去瞧她,这是为什么?还有,上回你说娘娘要学骑马,这么些天了,怎么不见动静?”来兴儿眨眼间已是三块西瓜进肚,抹着汁液淋漓的嘴角问锦屏道。
“你呀,主子的事岂是咱们背地里议论的?独孤娘娘喜静,我们小姐爱动,每天都早早地跑过去,人家哪有空儿过来?”锦屏话说半截,故意不提骑马的事,等着来兴儿发急。
来兴儿果然沉不住气:“我给你讲的闲厩院那些事儿,你跟娘娘说了没有?只要娘娘发话,我保准儿给娘娘选一匹好马来。”
“呀,你这个小宦者,真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挑唆娘娘骑马,我看是你自己想逮个机会骑马了吧?”锦屏比来兴儿大两岁,这会儿板起脸来,假意喝斥道。
谁知那来兴儿人虽小,却是个胆大脸皮厚的角色。他一向在闲厩院野惯了,从未受过宫中诸种规矩的约束,这些日子和锦屏相处得又好,见锦屏突然摆出半个主子的架子来,丝毫没有胆怯,反而愈发来了兴头:“好姐姐,这整天白日地呆着,可把我憋坏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得空儿在娘娘面前再说说呗。”
锦屏见自己一点儿也唬不住这个泼皮小子,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且问你,这宫内哪来的马?即便有马,哪有恁么大的场子来跑马?”
来兴儿笑着答道:“平日里我都探看过了。这宫里西南角有个马厩,里面圈着不少马,我虽没见过,只一听厮叫声,就知道是好马。再说,这么大的东宫,哪儿不能跑马呀。”
锦屏一撇嘴:“你说的轻巧,除了太子爷,谁敢在这宫中骑马?你当这是在闲厩院哪!”
来兴儿只想娘娘既是主子,自可任意行事,不料东宫中还有这么多规矩,一时被问住了,两眼呆呆地盯着锦屏接不上话来。
锦屏扑哧一声笑了:“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明儿我回了小姐,让你重回闲厩院可好?”
来兴儿此时方才醒悟过来是被锦屏打趣了。他却并不气恼,反而嘻笑道:“姐姐此话当真,可莫要再耍我。”
见来兴儿说得自然,并无造作之态,锦屏不由得一怔。自从在凝香轩听了李进忠有意无意间的一番话,景暄对身边的宦者、宫女就加了一分小心。其他人都还罢了,唯独这个机灵俊秀的小宦者来兴儿,是自己进宫前刚刚从闲厩院调到东宫当差的。这使得景暄不得不格外注意来兴儿,她见王保儿不待见来兴儿,只安排来兴儿做了个值夜的差使,平日里根本到不了自己面前,便差锦屏有意接近来兴儿,试探于他。景暄虽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她身边安插眼线,所图谋的又是什么?但一想起汪氏被李进忠只言片语吓得落荒而逃的那一幕,她就暗暗捏着一把汗。
锦屏这两个多月和来兴儿接触以来,还是头一次故意用言语试探他,听他说得恳切,又见他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信了几分,遂安慰来兴儿道:“你不要着急,有机会我自会关照你,少不得要遂了你的心愿。”
两人又扯了会儿闲话,锦屏瞅来兴儿一直悻悻地,明白说破了他的心事,扫了兴头,自己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他,只得借故离开了。
目送锦屏走远,来兴儿忽觉房中闷热难耐,遂信步走出房来。他遛遛达达,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宫西南角马厩的院门外,耳边不时传来一阵阵再熟悉不过的马的低嘶声。听到这声音,来兴儿按捺不住兴奋,上前推推院门,纹丝不动,从里面反锁着。他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紧挨着院墙长有一棵大槐树,粗壮虬劲的枝干直伸向院内。来兴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树下,“噌”地一下跃将起来,手脚并用,爬上树来。
透过大槐树茂密的枝叶,来兴儿定睛向院内观望:院子不大,院门两侧墙沿下安放着两溜长长的马槽,十几匹毛色光亮的矮个胡马正在吃着槽内的食料,大约是吃得高兴,不时有马昂首发出欢快的嘶声。闲厩院内也圈养有几十匹胡马,可是同这院子里的一比,无论是体态、毛色,都差远了去。来兴儿在闲厩院时,常常听苏福忠唠叨马经,据说西域产一种马,昼夜能行五百里,其汗如血,名为汗血马,不知这院子里的马会不会是汗血马?正想到此,来兴儿忽听得院中上房的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从屋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身材高大、武官装束的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后面的老者嚷道:“你这老倌儿,今儿须得挑一匹好的给我,办好了这趟差,太子爷面前俺报一份功劳与你,怎么样?”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干巴老头儿,手里挥着把蒲扇,慢悠悠地答道:“马都在这院子里头,大人您只管挑就是,只是内坊倘若查问起马的去向,老儿手无凭据,该如何回话呢?”
年轻人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子手谕不是给你了嘛,你还要怎样?”
老头儿嘿嘿一笑:“恕老儿眼拙,往日这宫中的大人们用马,拿来的都是尚公公押印的内坊官批,老儿从没见过太子爷的手谕,大人您又面生得很,叫老儿好生为难哪。”
“既如此,你说怎样?”年轻人敛起笑容,长满络腮胡须的黑脸上隐隐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大人既说是急差,不如这样,您先挑匹马去办差,把您的腰牌留下,暂充凭证,待您办完差还回马来,老儿再将腰牌还您,可好?”
“老倌儿,你可知太子卫率的规矩,这腰牌岂能轻意离身?罢了,不如你随我到景嫔娘娘那儿走一遭,恳请娘娘做个保人吧。”
来兴儿在树上听到这话,一时动了好事之心,也想借机和马亲近亲近,于是悄悄地溜下了树,站在门外等着两人出来。
太子左卫率傅奕牵着匹枣红色的胡马和老马倌走出马厩,只见院门外一个面目俊秀的小宦者笑吟吟地迎上前来:“两位要去见景娘娘,我来带路可好?”
傅奕唬了一跳,一只手本能地按了按佩刀,警觉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景娘娘宫里侍候的来兴儿,刚才在这树上捉蝉,无意中听到你们说的话,怕你们路不熟,特意来给你们带路的。”来兴儿一点也不避讳,除了捉蝉是临时瞎编出来的,说的多是实情。
“哟,你小子原来是景娘娘宫里的,近些时候我老见你在这附近转悠,不会都是来捉蝉的吧?”
听老马倌吴孝忠这么一说,傅奕放下了心,他毕竟是急务在身的人,无暇仔细琢磨,遂点头对来兴儿说道:“那就有劳小公公了。”
不想来兴儿却凑近来恳求道:“将军,能让我骑骑马吗?”
吴孝忠在一旁笑道:“来这儿是为了马吧,胡说什么捉蝉。”
傅奕单手拎起来兴儿,把他轻轻放到马背上,大笑道:“那就坐稳了,仔细摔下来被马骑才是。”
那马未装鞍辔,来兴儿骑在光背的马上,心里喜滋滋的,两条腿下意识地夹了夹马肚子,就要纵马疾驰。傅奕见状,急忙挽紧了缰绳,惊叹道:“小公公骑术不赖嘛。”
来兴骑着马,傅奕牵着缰绳,老马倌跟在马后,不到半晌茶的功夫,三个人就来到了栖霞阁门前。来兴儿一眼瞅见柱儿正坐在门洞的阴凉处打盹儿,不待傅奕停下,就利落地翻身下了马,冲着柱儿叫道:“瞌睡虫,赶紧通报一声,有人求见娘娘。”
柱儿睡眼惺忪地见是来兴儿,没好气地回道:“你这小猴精,跑到哪儿逍遥快活去了,王公公正找你呢。”
来兴儿最恼人跟他提起王保儿,也不答话,闷头就往院里走。傅奕见状,忙取出腰牌递给柱儿,赔着笑脸说道:“烦请小公公通禀一声,太子左卫率傅奕奉太子口谕,求见娘娘。”柱儿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来兴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军稍候,我去通报。”
景暄听锦屏报说有一军将求见自己,只道是父亲派人进宫来了,心中暗喜,对立在一旁的王保儿吩咐道:“你去请他进来吧。”
王保儿一躬身,回道:“娘娘,东宫内苑一向门禁森严,宫外人等进宫须有内坊差人导引,娘娘稍等,我去瞧瞧。”
待他走出殿外,见来兴儿正满头大汗地立在廊下,劈头便骂道:“你这小贼,莫不是活够了,引了什么闲杂人等来见娘娘。”
来兴儿并不怕他:“人就在院门口,你见了便知,用得着这样急赤白脸地骂人。”他见王保儿出来,知道信儿已带到,一转身回自己的值更房去了。
王保儿朝来兴儿的背影啐了一口,迈着碎步急匆匆地向院门走去。
太子左卫率是护卫太子的禁军,禁军将领只身求见东宫嫔妃。王保儿在宫中当差三四年了,从没碰见过这事儿,想了想,还是对满脸焦急的傅奕说道:“大人您不要见怪,小的不见内坊官批,实在不敢放您进去。”
老马倌在旁也嘟囔道:“还说请娘娘做保,这门都进不去,索性把马还我吧。”
傅奕真急了,他是临时受命,手中只有一张太子匆忙间写就的调马手令,此外再无其它凭证。太子在含凉殿交待的十分清楚:借了马,见过景暄,即刻就走。想到此,傅奕心一横,索性一把揪住王保儿,拖着就往院内闯,同时不忘回头对老马倌说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求娘娘作保。”
王保儿猝不及防,三魂吓出了两魂,剩下一魂支使着他大声呼叫道:“娘娘,不好了,有人闯宫。”他知道这栖霞阁中除了他们这四个小宦者,再无一个成年男丁,这莽汉要是动粗,自己断无力反抗,只能拚命叫一嗓子,给景暄报个警,也算尽力了。
景暄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眼瞅着一个黑塔似的大汉手拎着王保儿朝自己走来。她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锦屏,朗声问道:“来得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傅奕见到景暄,忙松开王保儿,单膝跪地,回道:“娘娘恕罪,末将奉太子口谕晋见娘娘,有紧急军情禀报。”
景暄冲身边的宫女、宦者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吧,将军,随我进殿。”
太子的口谕简短明白:要景暄写封信,由傅奕前往河中军营面交景云丛,劝他立即进京。
父亲身为大将,不奉皇帝的诏命,私自进京,这是视同谋反的大罪,太子岂能不知?可这个自己尚未谋面的夫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景暄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沉吟着,轻声问傅奕:“太子没有说明其中的原因吗?”
“太子另有一道口谕给景将军,恕末将不敢妄言。”
“口谕?”景暄忽然眼前一亮,今天的事情实在过于蹊跷,她不能不多加小心,“我派个人与你同去走一趟吧。”
傅奕虽有些为难,但想到太子命自己临行前来见景嫔,自有听从她安排的意思,于是便答应了。
景暄本想派锦屏去,转念一想:既如此,何不这样呢?遂吩咐道:“叫来兴儿来见我。”
景暄待傅奕和来兴儿走后,前思后想,不知自己突然决定派来兴儿跟随傅奕去见父亲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这么着急要父亲进京?她一方面吩咐锦屏,暗中跟随二人出城,看来兴儿会不会向什么人通风报信,同时,也深深地为父亲感到担心。住进东宫两个多月的时间,太子从未回过宫,想起李进忠有意无意间地暗示,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景暄意识到她不能坐等宫中,必须要有所行动。
张皇后独自坐在清宁宫中,一阵阵的烦恼袭上心头:皇帝病卧含凉殿,太子宁可把两位如花似玉的新娘撂在东宫,也不离皇帝半步,对自己的戒心分明已到了十分;自己的亲生儿子——十岁的赵王李普偏偏也病了,三拨太医来瞧过,没一个能说明白得的什么病;李进忠那个老奴才跟自己貌合神离也罢了,在河中前线监军的亲信宦者于承恩这时候也来添乱,竟暗中派人刨了景家的祖坟。她刚刚得到密报,太子已派人去了河中,这个时候要和太子公开撕破脸,实在是早了些。
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