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第3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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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福临站在景山上,俯瞰紫禁城里各处灯火渐渐熄灭,他下意识地喊了声:“吴良辅。”
边上伺候的太监,已经习以为常,不仅是这些日子,自从吴良辅离开后,皇帝时常叫错人,也时常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福临缓过神,稍稍犹豫后,却道:“没什么,朕要睡了。”
可是这么晚,岳乐却突然上山,福临刚要躺下,门外的人就说安亲王求见。
“皇兄来的正好。”福临披着衣裳出来,见到岳乐,便道,“替我看看,我为葭音写的祭文,可还有欠缺之处。”
“皇上。”岳乐一脸严肃,“臣刚和九门提督,端了一处囤积兵器之地,虽然没抓到首犯,太后也下令不得严刑拷打,暂时将涉案之人收监,可很显然,有人要反了。”
福临淡漠地看着他:“既然太后已经有旨意,你不必再来问我,早些回去吧,你也累了。”
岳乐跪下道:“皇上,您再不回宫,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屯兵器,而是屯兵,真的打起来,就算他们没有胜算,传出去也难听极了。南边的反清势力,邻国的虎视眈眈,都盯着看呢。”
福临问岳乐:“皇兄,你想做皇帝吗?朕把这个皇位,禅让给你,你也是太祖嫡亲的孙子,如何?”
岳乐大骇:“皇上,您在说什么?”
福临背过身道:“朕从一开始,就不想做皇帝,朕对她说过无数遍,可是她逼着我强迫我,要我不论如何,都要做皇帝。这一次,朕不想再怕她了。”
岳乐痛心疾首,磕头道:“皇上,您可曾想过,您现在为皇后所做的一切,正因为您是皇上才得以施行。一旦您下了龙椅,不论新君是谁,都不会再有人纵容您给予皇后无穷无尽的哀荣。”
福临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岳乐。
岳乐道:“若新君不在皇阿哥之间选出,一旦皇权旁落,太后和阿哥们、妃嫔们,很快会遭到诛杀灭口,皇后的骨灰,也会被人挖出来,以祸国殃民之罪撒入尘埃。”
福临额头上青筋凸起,指着岳乐:“不要恐吓朕。”
岳乐道:“臣说的都是实话,皇上,到时候连臣,也会成为阶下囚,整个大清,很快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太后和您,为大清开国付出的一切,都会被人从历史中抹去,您为皇后写的祭文,连一个字都不会被人记住。”
福临摇头:“够了!”
岳乐道:“皇上您想想,商朝的历史,是周朝所写,世上何人真正见过妲己?皇上,您愿意皇后,在将来落得妲己一般,红颜祸水、毒妇妖后的下场吗?”
“够了!够了!够了!”福临指着岳乐,“是太后派你来的,这些话,也是她教你的,是不是?”
岳乐的眼珠子颤了颤,福临一把冲上来,抓着他的衣襟:“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她为什么不来?”
“皇上若想要太后来,臣这就去禀告。”岳乐道。
“朕不想见到她,不要让她来。”福临跪坐在地上,渐渐松开了抓着岳乐衣襟的手,“皇兄,朕不配做她的儿子,朕不想做皇帝,我不想做皇帝。”
“皇上……”
“朕想随葭音而去,可是朕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病的人不是朕,而是巴尔娅,让朕大病一场,该多好。”
“皇上,您曾经的雄心壮志呢,您曾经的抱负呢?”岳乐眼眸猩红,“您若不在了,谁来替皇后庇护她的家族和弟弟?”
福临痛苦地看着岳乐:“所以、所以你来做皇帝,你不会害额娘害朕的孩子,你也会替朕庇护葭音的家人,皇兄,你来做皇帝,你来……”
福临一面说着,扯下身上的衣袍,胡乱地往岳乐身上套,两人纠缠着撕扯着,岳乐急了大喊一声:“福临,你疯了吗?”
福临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嚎啕痛苦:“皇兄,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好苦,我心里好苦……”
夜半三更,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岳乐,堂堂一个大男人,站在慈宁宫正殿里掉眼泪。
苏麻喇拿来干净的风衣,披在安亲王的身上:“王爷,早些回去歇着吧,七福晋和少福晋们,该担心您了。”
岳乐向玉儿叩首行礼,玉儿亲自走上前,将孩子搀扶起来:“岳乐,你是皇伯母看着长大的孩子,皇伯母信任你,今日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烂在肚子里。”
“太后,您去看皇上一眼吧。”岳乐哽咽道,“皇上他,很惦记您。”
玉儿神情淡漠,又安抚了几句,命人把岳乐送走,苏麻喇问她是否回寝殿休息,玉儿却独自走到了门外,立在宫檐之下。
“这天怎么一直也不下雪,既不是暖冬,风如此凛冽刺骨,为什么不下雪?”
“太后,睡吧。”
“苏麻喇,你说福临是不是病了。”玉儿看着身边的人,“他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失心疯那样的病了。”
“太后?”
“我不是说赌气的话,我就是说他病了。”玉儿含泪道,“我的儿子,不至于如此,他一定是病了。”
“您要去看他吗,太后,您去看看皇上吧。”苏麻喇哭道,“就算他不是皇帝好了,那是你的儿子呀,去看看福临吧,他这辈子经历的所有大事,您永远都不在他身边,皇上他害怕呀。”
玉儿咬着唇,许久许久才松开:“我不能离开紫禁城,哪怕一墙之隔的地方,我也不能走出这座城,我的孙儿们,我的儿媳妇们,都还指望着我。”
这晚,北风吹了一夜,都以为隔天早晨,能开门见雪,可入眼的,依然是苍莽莽青灰色的天,依然是随风扬起的尘土和枯叶。
老天像是憋着一股劲,就是不下雪。
巴尔娅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饭也吃不下,药也喂不进,迅速枯萎消瘦,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熬到十一月初,已是极限。
这一日,神武门的侍卫匆匆来报,他们拦下了三阿哥和二阿哥,两位皇子说他们要去景山上找皇帝,侍卫们怎么敢随便放这么小的阿哥出门,立刻来求皇太后示下。
玄烨和福全被带来,才知道是小哥俩不忍心三公主伤心,知道巴尔娅福晋想见皇阿玛,商量着一道去景山上求父亲回来。
玉儿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巴掌,严肃地说:“回书房,在屋檐底下站两个时辰,给我好好反省。”
福全躲在玄烨后头,玄烨昂着脑袋:“可是,三姐姐哭得很伤心,皇祖母,巴尔娅姨娘要死了。”
玉儿道:“人都会死,皇祖母也会死,你们两个记下,他日皇祖母死去,不许你们闹得百姓不安,不许闹得大臣们手忙脚乱,皇祖母跟前,有你们兄弟捧灵摔碗,皇祖母就知足了,皇祖母就能瞑目了。”
话音才落,门外的人急匆匆跑进来,惊喜万分地对皇太后道:“皇上回来了,太后,皇上回来了。”
第668章 别碰我
皇帝回来了,从神武门进宫,直奔慈宁宫。
自从福临带着董鄂氏去了琼华岛,至今阔别大半年,再见儿子,不同于往日,玉儿此刻只觉得恍然隔世。
福临一下子成熟了好些,在他这个年纪说老,似乎不恰当,可他的确沧桑了。即便刮了面,一张清清白白的脸,眉宇之间还是多了好些从前没有的气质。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玄烨和福全也是看得呆呆的,互相拉了拉后,一齐向父亲行礼。
“起来吧。”福临淡漠又平静,根本没多看他们一眼。
“皇阿玛。”可是玄烨跪在地上,红着眼睛说,“巴尔娅姨娘快不行了,请皇阿玛去看看姨娘,三姐姐每天都哭,每天都盼着阿玛回来。”
福临这才淡淡地扫了眼玄烨。
不记得上一回见儿子是几时,他们一下子都长个了,脸蛋都变了几分模样,若是在外头,他恐怕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玄烨,你们回书房去吧。”玉儿开口,命孙儿们退下,见玄烨一脸着急,她温和地说,“皇阿玛会去看望你姨娘,你们不要担心。”
福临的眼神不经意地一颤,什么话也没说,两个儿子离开后,他便对母亲道:“儿臣这就去看看巴尔娅。”
玉儿颔首,安宁地看着儿子,什么话也没说。
福临同样不提,不提在琼华岛几个月如何,不提董鄂葭音过世,不提他这些日子数次为皇后举办水陆道场,什么都不提。
他们母子仿佛一贯是这样相处,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往往,玉儿认为自己不该多嘴问,不想儿子嫌烦,而福临则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说了额娘嫌烦。
原是为彼此着想,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各自逃避的借口。
倘若相安无事,也罢了,但眼下,太多太多的事。
“儿臣告退。”福临说,朝母亲作揖后,就离开了。
“福临……”玉儿忍不住出声喊了儿子的名字。
福临停下脚步,回眸看向母亲。
玉儿起身,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停下了,她道:“去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福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慈宁宫边上,静谧的小院里,元曦趴在巴尔娅的床边睡得正香。
她守了一整夜,昨晚巴尔娅奄奄一息,几乎就要过去了,太医纷纷向太后请罪说他们无能,元曦含泪守候在一旁,巴尔娅终究舍不得姐妹和孩子,又挺过了一晚。
今天醒来,精神格外的好,睁眼看见元曦趴着睡,都舍不得吵醒她。
此刻,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进来,巴尔娅心头一热,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春天以来,她已经半年多没见过皇帝。
回想起来,这四年里,不是皇帝陪着董鄂葭音在别处,就是巴尔娅陪着太后离宫,四年来相见的日子,仿佛还没有过去一年来得多。
“皇上。”巴尔娅朝福临伸出手,一开口便是泪如雨下,“您回来了?”
元曦被惊醒,恍然看着姐姐,满心以为她是病糊涂了出现幻觉,可是背后却传来福临的声音:“朕回来了。”
元曦愕然,僵硬地转过身子,活生生的男人就在眼前,只是他又瘦了。
“皇上……”元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面就往边上退开,再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元曦啊?”巴尔娅喊她,笑着,“你跑什么呀?皇上还吃了你吗,咳咳……”
福临见巴尔娅咳得厉害,忙走到床边,捧起她的手,又轻轻抚摸她的面颊,顺势将巴尔娅搂入怀中:“别怕,朕回来了,好好吃药,身体一定能好起来。”
可是他抱着的,是一把干柴般的身体,昔日柔软可爱的小美人早就不见了,这枯萎的身体带给他的绝望,和葭音最后的时候,一模一样。
巴尔娅比葭音还强些,葭音到后来,几乎肿得面目全非,巴尔娅的眼眉间,还能看见昔日的甜美可爱。
“朕回来了,巴尔娅。”福临说,“要好好的,快些好起来。”
“皇上,奴才怕是不中用了。”巴尔娅虚弱地靠在福临怀里,要知道她此刻的精神,已经是数日来最好的时候。
“别说傻话。”
“皇上,太后很惦记您,元曦也很惦记您,大家都很想念您。”巴尔娅说,“回来了,就别再走……咳可……”
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让巴尔娅喘不过气,她害怕传染给皇帝什么,挣扎着要福临放开她,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
但福临还是抱过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皇上……”巴尔娅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沾湿了福临的衣袖。
“对不起,是朕不好。”福临痛苦地说不出话,“是朕害了你。”
“是奴才身子骨不中用,别人都没事,偏奴才不成了。”巴尔娅伸手,轻轻抚摸福临的脸颊,“皇上,您越来越帅气,越来越好看。”
“要好起来,巴尔娅,好起来。”
“皇上,奴才把两个女儿托付给您了。”巴尔娅说,“将来,别把她们嫁得太远,没有娘的孩子,太可怜。”
“巴尔娅!”福临摇头,“别走,你别走。”
“皇上,元曦她……”巴尔娅转身,指向门外,指向元曦所在的地方,“她就在那里,我们谁走了,她也不会走,谁把您丢下,她也不会……”
“元曦啊……”伸出的手,重重落下。
福临只觉得怀里的人一沉,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臂弯上,再喊巴尔娅,她双眸紧闭,毫无反应,轻轻一晃,脑袋就耷拉下,再无生气。
“巴尔娅!巴尔娅……”
皇帝的呼喊,从屋子里传来,站在屋檐下的元曦浑身一紧,接着双腿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跪在地上。
天上,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砸在地上,从也没有哪个冬天,下过这么大的雨,仿佛妃嫔们到景山送董鄂葭音的那一天,又是这场雨,要来带走巴尔娅。
太医和宫女们纷纷进门,紧跟着就有哭声传来,福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