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第3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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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音早晨起来送别皇帝后,就命添香搀扶,来到永安寺大雄宝殿中,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念诵,一同祈求上苍降下甘霖,庇佑黎民百姓。
“小姐,佟嫔娘娘到了。”添香进门来,轻声道,“娘娘是微服而来,穿着宫女的衣裳。”
“元曦啊。”葭音很高兴,“她在哪里?”
元曦此行并没有得到太后的允许,是知道皇帝今日不在岛上,才穿着石榴的衣裳悄悄来的。
数月不见,再见她几乎认不出葭音,一贯瘦弱的人,现在不仅脸颊浮肿,浑身都浮肿,像是硬把枯瘦的身体吹起来。
“我变丑了,是不是?”葭音苦笑,“元曦,我现在的模样,吓人吗?”
元曦含泪摇头:“不吓人,一点都不丑,还是原来的样子。”
葭音道:“太后叮嘱我,不能让你牵扯进来,唯恐将来皇上迁怒你,所以我也不敢派人去找你,其实我每天都想见你,看见你,心里就踏实了。”
元曦说:“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姐姐可好些了?”
葭音摇头:“还能清醒着,已是不易,活一天是一天。”
元曦抚摸着葭音浮肿的手,看着她行动缓慢,处处离不开人,多怀念当年初进宫时,在编钟之间灵动轻盈的美人。
那轻灵悠扬的乐声中,元曦恍惚看见了仙女的一幕,铭刻在心,偏偏那样的光景,连福临都不曾见过。
四年了,她迅速枯萎,很快就要凋零,才短短四年。
“太后安好吗?玄烨是不是又长高了?”葭音含笑问着,“几位怀孕的答应常在们,都要几时生?”
“宫里一切安好,太后和皇后娘娘,还有我们,都盼着姐姐早些回去。”元曦道,“盼着姐姐早日康复。”
“元曦,谢谢你。”葭音道,“你是我在紫禁城里唯一的依靠。”
元曦摇头:“姐姐的依靠,该是皇上。”
“可是我给皇上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也给我带来,太多无法承受的爱。”葭音平静地说,“我心里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
“一定会好起来的,佛祖会保佑你。”元曦道。
“太过执念,反而痛苦,我现在并不畏惧死亡。”葭音道,“有些话,我不敢对皇上说,会让他痛苦。可是元曦你知道吗,我想到能去见四阿哥,能去见阿玛和额娘,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元曦,我太累了。”
“我会照顾好费扬古,他和国维是好兄弟,我哥哥也会帮着扶持费扬古。”元曦泣不成声,“姐姐,你放心……”
葭音亦是泪如雨下,颤巍巍握着元曦的手:“对不起,元曦,对不起……”
添香在一边哭得直抽抽,伏地哀求元曦道:“佟嫔娘娘,求您多来看看我家小姐,小姐很惦记您,她很想您。”
但是元曦知道,今日回去,太后必定震怒,她不会再有机会来了,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董鄂葭音,美了一生,临了这个模样,绝不能再让别人看见。她必须带着帝王所有的爱,带着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美丽地离开这个人世,元曦都知道。
她陪了葭音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福临就快回岛上,才不得不离开。
葭音泪眼相望,依依惜别,忽然天上炸响了惊雷,原本昏黄的傍晚,顿时黑漆漆一片,宫女们忙着来点蜡烛。
元曦跟着宫人离岛,恰遇皇帝快马加鞭赶回来,福临下桥的一瞬,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宫人们纷纷围上来,要为皇帝打伞遮雨,可福临把他们都推开了。
福临淋在暴雨之中,一步步走到水边,冲着黑漆漆的苍穹怒吼:“老天爷,你听到了是吗,你能听见,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福临痛哭,向着苍天跪下,一群太监宫女和侍卫们,也不得不在雨中跪下。
只有元曦站在那儿,被风雨吹打着,脸上已分不清泪水和雨水,她多想走上去抱一抱这个男人,多想去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
可是他嘴里喊着葭音,他喊着董鄂葭音。
“娘娘,走吧。”带元曦来的人,催着她,“太后一定已经发现了,太后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好,您别让太后着急了。”
元曦被拉着走,三步一回头地看着跪在暴雨中祈求上苍的福临,哭喊:“皇上……”
可是福临什么都听不见,雷声雨声,和他自己的哭声。
他额头抢地,哀求上苍:“放过她,放过她。”
慈宁宫里,玉儿早就发现元曦不见了,没有迁怒任何人,只叮嘱苏麻喇,回来了直接带到她面前。
可没想到送回来的孩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玉儿立刻命人用姜烧水,给元曦沐浴驱寒。
泡在浴桶中,满屋姜香,纵然雷阵雨之下,也燥热得很,宫女们有些都要热中暑了,元曦就让她们都出去透口气。
不多时,房门开了,元曦还以为是石榴,说道:“太后还生气吗,太后晚膳用了吗?”
走来的却是玉儿,放下一碗凉糕,说道:“再不许有下一次,今日,就算是你去和董鄂氏诀别。”
元曦大窘,想要行礼,又不敢离开浴水。
玉儿大大方方拿过衣衫盖在她身上,背过身道:“起来吧,再泡下去,该晕了。”
“是……”元曦手忙脚乱地从热汤里爬出来,擦干身体裹上衣衫,玉儿问她好了没有,之后就带着元曦到清凉的地方坐下,让她吃凉糕,自己为她擦拭长发。
“太后,您别生气,我再也不去。”元曦怯怯地吃了一半,说,“是臣妾错了。”
玉儿道:“董鄂葭音是个好孩子,可她实在不适合做我的儿媳妇,亏得她孱弱温柔,倘若是个康健命长的人,只怕将来,我还不得不要动手除掉她。”
元曦大骇,紧张地仰望太后。
玉儿道:“曾经先帝做的所有在我看来冷酷无情的事,如今都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人在其位不谋其事,要来何用?”
第660章 一切若是重来
元曦手中的勺子滑落碗中,一声清脆之后,天际划过闪电,紧跟着炸响惊雷,可是玉儿不动,元曦也不动,婆媳俩互相凝望着,久久不语。
雷声雨声不绝于耳,上苍仿佛听见了皇帝和大臣们的祈祷,仿佛原谅了帝王的“过错”,终于降下甘霖。
百姓的庄稼有救了,可是谁来救救葭音姐姐,谁来救救皇上,老天爷听得见吗?
元曦满心惶恐,太后曾经说,要她一起扶持皇帝度过这道坎,可是太后现在却说,人在其位不谋其事,她怎么觉得,不单单是在说葭音姐姐?
“今晚早些休息,好好保重身体。”玉儿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摸了摸元曦的长发,“多好的头发,又黑又亮,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好好活着了,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元曦站了起来,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可十指相扣,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玉儿把她的手,放在了元曦的手上,稳住了她的颤抖。
“太后。”元曦终于开口了,“您、您也会原谅皇上的,是不是?”
玉儿道:“是啊,一定会,他是我的儿子。”
窗外雷声隆隆,不知道是在为皇太后的话作证,还是在反驳。
元曦的不安,从眼珠子里溢出来,玉儿拍拍她的手背,转身离开了。
老天连下三天大雨,缓解了久旱之灾,而三日后雨过天晴,正是和顺公主下嫁尚之隆的日子,太后并在这一日,为柔嘉公主与耿继茂之子耿聚忠订婚。
三藩里,有二人携子进京,吴三桂则因身体不适未能到京城,好在他的儿子吴应熊在京城,自然能替代父亲周全这些事。
玉儿礼遇三藩,接他们的家眷到宫中小聚,摆宴赏乐,好生招待了一回。
太后这样殷切的态度,自然引起几位满洲大臣的不满,亲王贝勒们,更是觉得,叫汉人爬到了头上。
他们纷纷向皇帝进言,认为太后不该如此抬举汉人奴才,可现在的皇帝,一心一意期盼老天爷能救回他心爱的女人,在此之余尽可能地操持着国家大事,再多一丁点,他都承受不住了。
这点事,他根本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反而这些话,都传进了太后的耳朵里。
养在身边的孩子要远嫁,玉儿终究不舍,含泪送别和顺后两日,才缓过精神。
范文程进宫见太后,虽然如往常一般送来些新出的书册诗集等,但他们每一次谈论的话题,都极为严肃。
“柔嘉,把这两本书送到书房去,告诉太傅是我的意思,得闲了让他们给福全和玄烨讲讲。”玉儿递给陪在身边的小孙女两本书,把姑娘打发了。
范文程这才得以说些朝廷的事,提到了此番皇太后在宫内招待三藩,惹来满洲亲贵大臣的不满,纷纷到琼华岛去告状的事。
“皇上没工夫理会吧。”玉儿道,“他们找错人了。”
“是。”范文程道,“皇上或许,也能明白太后的苦心。”
玉儿道:“可就这件事,能看得出来,什么是小鬼难缠。”
入关十六年了,上一辈的王爷贝勒都走得差不多了,眼下这一代人,真正上过战场领过功勋的不多,可他们一个个坐享祖宗的荫庇,很是自以为是。
“过去多尔衮虽强,可我能掌控他,掌控了多尔衮,也就掌控了所有人。”玉儿道,“但眼下,这些各谋其利,真本事没有,但心思狡猾的人,一个都靠不住。又偏偏,他们都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人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当皇帝。”
范文程觉得话题很沉重,皇太后此刻提到的一切,已经跳过好几件事,奔着最不堪的将来去的。
可他不得不帮着太后,毕竟那件事等发生了再想再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旦出事,他们之间必定会抱团,先一起除掉最大的敌人,然后再互相逐利。到时候大清皇室和朝廷,就成了一盘散沙,四面八方的敌人就会乘虚而入。”玉儿看着窗外,仿佛也看着未来,“大清,就完了。”
“太后……”
“我和福临死了,不要紧,可大清不能出事,绝不能。”玉儿斩钉截铁地说,“这一次,我要把筹码压在大臣们的身上,让他们来抵抗唯利是图的亲贵们,帝国就该有帝国的庄重,为君者该有的是脑子是谋略,再不能像个野蛮部落似的,拼拳头说话。”
范文程问太后:“您的意思是?”
玉儿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早就问过你,如果一切重来,我们能不能撑过去。但现实是,若真有那一天,我们不可能完全一样地再来一遍,不能再立什么摄政王,要让那些亲贵皇族都滚得远一些。”
范文程谨慎地说:“但很可能因此,让他们对您和皇上更加敌对。”
玉儿道:“只要大臣们上下齐心,拥护君王,他们难道还要弑君篡位不成,他们纵然有心,站不住脚。现在的八旗,早已不是昔日的八旗,皇族里已经没有能挺直腰杆在我和福临面前硬气说话的人,可大臣里还有,先帝培养的这些臣工,仍在为大清效力。”
范文程问:“太后心中,可有选中的人。”
玉儿颔首,道:“委屈你了,范大人你终究是汉人,你不能位列其中。”
范文程抱拳道:“臣对功名利禄十分看轻,太后是了解的,但也请太后听臣一言,真走到那一步,选用任何人都关系重大,才能是其一,忠心更为重要。还有,这些人之间,究竟是该团结一心,还是各自谋算明争暗斗,也极为重要。一切,请太后三思。”
玉儿道:“和我一起想想,过些日子你再进宫,说说你的看法。我现在要做好一切准备,来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皇贵妃她,就快不行了,熬过了夏天,也熬不过秋天。”
范文程忧心不已:“愿上苍庇佑,能助吾皇度过此关。”
可他仰望太后,却无法从太后眼中看见期待,她对皇帝,仿佛已经彻底放弃。
董鄂葭音的病,每况愈下。
元曦来的那天,姐妹来还说了大半天的话,短短几日,葭音已陷入高烧昏迷,时而清醒,还能认得出皇帝,还能说几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昏睡。
福临不忙国事的时候,就守着葭音,但葭音对他说过,不可以靠近自己,不可以触碰她的身体,他就搬张凳子坐在一边,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随着病情的沉重,葭音的容貌早已发生了改变,福临能想象到,葭音不让自己触碰她,必定是因为身上出现了更糟糕的情况。
福临终于想通了,不再执着于知道她的病情,他要保存葭音最后的尊严和美丽。
回想在一起的四年,他几乎记不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四阿哥出生的喜悦,也早已被孩子夭折的痛苦消磨,连一丁点的高兴,都感受不到了。
即便葭音说她不后悔,说她能和自己在一起十分幸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