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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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靠墙的史今对伍六一喊道。伍六一说也好,现在你不会管他了吧?这种人还用得着管吗?史今也不得不慷慨地说:不管了,真的不管了。伍六一搀起史今说,就是!有种泥是糊不上墙的,那叫烂泥;有种蛋是不算蛋的,那是笨蛋。这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我第一次看他的时候没看出来,我觉得他还过得去。史今突然停下脚步。他发觉后边的车库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有点担心。他说六一,我得回去。
伍六一说你有毛病啊?史今挣脱了伍六一的手,他说我得回去,要不心里会落个毛病。伍六一想拖住史今,怕带着了他的伤处,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去了。
许三多换了地方,蜷在步战车的车厢里哭去了。对个性封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去处。
他没想到班长又跑了回来。
史今把车门一推,大声吼道:
许三多,出来!你再试试。
许三多看着班长,不住地摇头。
史今却拼命地给自己提神,怕把许三多吓着了。
他说许三多,其实你很聪明,连长都不能像你那样把车辆维护手册给生生地背下来,你也很用功,你为什么还老做错事?因为你太怕做错事了,在家怕,到这里更怕。我也怕做错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们来个协议?你只管做,做几件事给我看看,在班长这里,你做什么都不算错。
许三多还是不停地摇头,他甚至都听不进史今在说什么,他只顾摇头,只顾蹭鼻子。
史今只好发火了,他板着脸,朝他吼道:
许三多,你答应过我不这样了的。
我……我很努力了,班长……我太笨了。
走吧,你帮不了他,他早就完了。伍六一催班长算了。
史今一怒,冲过去就将许三多往外拖,一直拖到外边。许三多又想钻回车里,被史今吼住了。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这回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鼻涕流***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望它提干呢!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
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理。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过了一会,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你还痛吗?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许三多说班长,我一定好好干。史今说,别说这个!睡吧。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许三多说我老家没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史今说别数出声。许三多说班长,你也数什么呢?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可史今想睡了,他说明儿没什么事,我得跟你谈谈,可现在不谈。许三多说:明儿我想请假去送我班长,老班长。史今说行,去吧去吧,现在先睡吧。许三多于是闭上眼,然后开始默默地数一辆坦克两辆坦克三辆坦克……史今也数,他数的是一个兵两个兵三个兵……一直数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也不再多话,只示意着把许三多叫走了。
两人往过道走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深夜跟班长说那些事了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不是吵着我睡觉……我是说……我说的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可。
不是非揍你不可,是非揍死你不可!
谢谢班副。
伍六一忽然有些发愣了,瞧瞧他,不知道再说什么。许三多说我知道副班长是对我好。说得伍六一竟下不来台,只好给许三多塞了一句:谁他妈对你好?这时,史今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呆呆在站着,便走了过来,问道:大清早的,你们说什么呢?伍六一一口否认没什么。
史今却想起夜里许三多说过的话,说许三多,你今儿要去送老马是吧?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史今说:别光记着洗脸,穿光鲜点,让你班长看着高兴。还有,你嘴上那层小毛毛刮一刮。说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给了许三多。还有,以后别在宿舍里说那事,昨天我跟你说的那是气话,你不能在别处乱说。
许三多拿着剃须刀回到了水房,嗡嗡地,刮他的胡子。
换好衣服,许三多就送老马去了。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他们在等着许三多。一直没有看到,老马转身就打算走了。薛林说再看看吧。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
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忽然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着。
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就是来送班长的。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一边悄悄抹着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说: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老马不理他,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许三多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慢慢地就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个个像拉面似的!
于是几个就都像了拉面似的,给老马站着。
站台上,李梦想顺便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在说着闲话,但身形却一直挺拔着,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明朗起来,他说车快来了,我也要走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呢?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魏笑着说:听着听着。
薛林叫李梦:班长有话交代,你给我过来!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看着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他说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创作是要有灵感的,团里张干事画画您瞅见了?李梦说。
里子不学你尽学架子?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
李梦说对,当很大官,挣很多钱。
老马说王八日的,是他那个意思,许三多,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
老魏嗯了一声,与班长有着一份默契。老马说,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老魏说:我知道,老家已经有份工作在等着我了。老马说那我就放心了。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还是不说了。然
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上车,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只能这样了。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老魏说走吧。
薛林说一路顺风。
许三多说班长再见。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他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说,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