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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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冤家的弟子!”
“船要去哪里?”盯着剖开水面的船头,卢魁先问。
“客人要去哪里?”船老板反问。
卢魁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逃脱刑场,埋头沿旧路来到湖边码头,一纵身就跳上来时搭乘的客船,只想离刑场越远越好,却还没想过,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
民国二年,旧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龙水湖边刑场上,大足举人不知为何原因最后关头一闪念救了卢魁先。胡军团长放卢魁先一马时,心头却十分嘹亮。刑场脱身的二十岁的卢魁先,此时对自己究竟是何原因获救还有些恍兮惚兮……
一日之内,由梵天净土而入生死场,见贞女烈士屠夫懦夫,见人面忽热忽冷瞬息三变,见魔头笑里藏刀杀机四伏,最终遇贵人相救……出生入死,死里逃生——这一天,没尝到妈妈多转几圈盐巴做出的一锅菜汤,却尝尽了人生况味,难道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卢魁先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水面泛起一缕白雾,今早起来所见的那一湾清净美好的所在,此时在何方?当时向石二道出的那一个为未来勾画的画面,此时竟成空中花园。黄昏钟声到客船,这空明的钟声却让卢魁先心头一片空茫——要去哪里?卢魁先的小船背向古刹钟声,越划越远……
辩熊
举人接下来所背文章正好道出众人心情:“好一个父母官,似这般不尬不尴,首鼠两端,令我合川小民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试问知事,为官当知何事?请问洋渡,茫茫汪洋怎渡?敢问迩逢,尔与吾既一县相逢,是为幸耶?不幸耶?万一不幸,蔡锷军破城,则小民或因拥戴洪宪,竟与杨度同罪。万幸洪宪帝江山万万岁,则小民或因畏惧蔡军,难逃皇帝怪罪。”
钟老头不姓钟,因为敲了一辈子的钟,所以学堂里的人都喊敲钟老头,喊啦喊的,图省事,喊成了钟老头。
钟老头在江安县立中学几十年不误一节钟。也误过,特别是这几年,年年都误,有时一误就是半年一年。那须怪不得钟老头——兵灾匪灾,人祸天灾!
不过今天早晨,钟老头没起来敲钟,昨天新来的老师说是明早晨的钟他来敲,钟老头乐得睡一觉懒瞌睡。可是,当那根敲钟棒刚从钟背上取下来,只是擦在了钟身上擦出轻轻的嗡嗡声,钟老头就惊醒了,几十年的习惯,到这时候人就睡不着。听窗外那钟声,钟老头乐了——这学堂敲钟,跟静安寺老和尚撞钟一个道理,一下一下不紧不慢的来,哪有敲钟像他这样敲法的?敲得这么起劲!钟老头披棉袄下了铺,掏开火,把昨天的烧饼烙在炉边,把双手向袖子中一抄,无意中隔着校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向外一望,纳闷了,这“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敲完钟你钻进教室去热和一点吧,哪有守在钟台边边上蹲着不走的?只见那新来的老师双手抄在袖中,眼巴巴望着大校门外雾当中那条小路。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钟老头,抄在袖中。钟老头见新老师目送学生到教室门口,望着学生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直到全班学生前前后后都侧身钻进这一道窄缝,新老师才离开钟台,走向教室。新老师从传达室小窗晃过时,钟老头听得他一声低叹:“我教的这个班,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钟老头吃过宵夜,来到新老师宿舍小窗前。窗内小桌上,堆满学生作业簿,这新老师倒是抓得真紧。细看时,他怎么改着改着作业,把人家学生包作业簿的纸剥了下来,展开了看。是一本旧杂志的封面。革命那年子,钟老头转手给学堂里老师传递过这种杂志,是以熟悉,杂志名《四川》。又听得新老师读出杂志上的话:“二十年之革命精神与革命团体,几乎一蹶不振——孙中山。”只见新老师目光茫然,盯着光生生的白木桌面,似要从那上面认出什么字来。
这时,传来震天动地声响,越来越逼近,钟老头晓得,那是隔街军营里头在跑操。往年到江安来驻军的,顶多早晨跑操,只有今年这支军,当官的姓杨,跟这个新来的老师差不多年轻,更气盛,早上催当兵的跑完操,晚上还要跑,跑完还训话。
“新政……改革……”此时杨长官正说得唾沫横飞,这年头,执枪的也执政,执政的都爱说新潮言子。钟老头听都懒得听,却见小窗内那新老师似乎听出了什么,只见他作业也不改了,他提笔就写:“一切政治改革……”
“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江安县驻军长官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厚厚一摞毛边纸首页,喝问,“哪个写的?”
“县立中学去冬新来的老师。”副官看看杨森脸色,小声说。
“好一个‘以教育统治人心’!”
“卑职也认为这完全是秀才论政,除了枪杆子,啥东西还能统治人心?”
“他叫个什么名字?”
“姓卢吧?”
“卢思!”杨森用马鞭将毛边纸最后一页拨出,看清了写信人留名。
“您若不爱看,我拿下去烧了!”副官上前收了那摞纸。啪的一声,杨森马鞭抽向桌面,副官赶紧缩手。杨森将马鞭扔给副官,脱了手套,端坐桌前,认真读了起来:“‘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个姓卢的,思得不错,想得有理——有请卢思!”
“你是驻本县一军之长,请他一个教书匠?”副官没想到杨森会对这个卢老师的万言书如此看重。
杨森身子向交椅上一靠,也不回头,只用手背向副官腰间枪套一敲,说:“我杨森,打天下靠的是这玩意儿,治天下,却靠它不着!”
副官愣着。
“去哇!此公说法,深获我心,一望而知,此信字字千金。有请卢思!”
“他……”副官犹豫着。
“他什么他?”杨森道,“对了,还不知他是空谈教育,还是真有那么几下子!”
“您问教育,他倒是真有些名堂。”
“哦?”
“他教算术,很少把着手教学生怎么算。”
“那学生如何算得来数?”
“他教学生自学。”
“自学,中学生自学,岂不太慢?”
“头几节钟是很慢,弄得县立中学的监学都急了,问他,他说,欲速则不达,且慢而生快。”
“后来呢?”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学期,才把基本四法教完。”
“后来呢!”
“下学期他那班学生竟然可以拿他所学的问题,去考那些高班次的同学,高班同学竟然不能解答。再后来,他那班学生快得令高班算术老师大吃一惊,令中学学监大喜过望!他班学生都说,再后来学算术……真是小菜一碟,实在太容易了!”
“他本人呢,有何说法?”
“他本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后来的算术课,学分数,学比例,学百分……那都是由此前的四法演变下去的,所以掌握了自学方法的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很快地学起走了。”
“这卢思,果然有名堂!名堂不少!”
“他说他没搞啥名堂。”
“说来容易,要做起来,做到让一班十来岁的学生娃娃都能自学活用的地步,着实难啊!”杨森沉吟道。
“他说要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困难,他有秘诀。”
“什么秘诀?去他嘴巴里给我掏出来。”
“不用掏。全校算术老师教研会上,他公开了这秘诀,他说他对学生,他唯一的施教方法,就是教学生如何去思想,并且如何把思想活用到数学上去……”
“你又是怎么弄得这么清楚的?”杨森盯着副官。
“说来也巧,我哥叫我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个侄子,您不是特许我让他随军么,正读中学的年龄,我便让他在县立中学插了班,刚入学,就遇上这个卢老师到校。得意着呢!前几天我路过学堂进去望他一眼,刚下了算术课,就见他逮住一群高班次学生就问出一道算术题来,那群学生眼珠鼓圆了,嘴巴大张着,没一个答得上来!倒是我那侄子,当场一五一十给他们解答得清清楚楚,下来我说他,你别太得意,他拿手戳着高班学生脊梁骨说,谁叫他们在我们低班次时没打好自学基础,谁叫他们没碰上我们小卢先生!”
杨森大笑,起身,将刚卸下一身戎装重新穿上,说:“这个卢思,不光是个会耍笔杆的秀才,他当真用教育,将他那班的学生的人心统治得服服帖帖,唯他是从!以教育统治人心——他还真有这本事,说到做到!”杨森顾自冲着镜子正冠。“天将此人,送到我杨森帐前,我能不要?我得亲自跑这一趟。”杨森冲着穿衣镜一笑,“刘备三顾,才得诸葛!欲谋大业,我杨森还正差这一席幕府!”
“只是……卢思他已辞教。昨晚我那侄子回来说起,还哭了。”
“应自教育入手!”杨森道,“白纸黑字写得动人——这书教得好好的,他凭啥辞职?”
“他……嫌小。”
“嫌小!他嫌教室太小,嫌江安中学太小……”杨森闷哼一声,“他一定还会嫌江安太小、西川太小……”
副官指着自家心窝子说:“心子也起得太大了!”
杨森放声大笑:“你说说,我杨森的心子起得大不大?”
副官不敢说。
“我杨森不光嫌江安小,连这西边半个四川盆地我都还嫌太小!”
“他昨晚才辞了教,能走多远,卑职我这就去把这卢思替您追回来!”
副官奔出,跳上马,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抽在桌上,杨森低吼:“这种人,你追得回他么?”
“那?”
“他自会回来的。”
“他辞职书都送给校长了!就写了一行字。”
“他又给我杨森送来一万言!”
“您的意思是……”
“这个卢思,他心有所图。”
“图什么?”
“他对我这手握重兵的本地最高军事长官,心存希望!”杨森问,“卢思去了哪里?”
“上海。”
“这些年,这个国家的多少大事,都是从那十里洋场造作!青狮白象锁不住的巴蜀英才,一个个涌出夔门,都在向那一方问鼎!”杨森陡然变脸:“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我追他回来!”
副官一愣,刚才还叫不追,一转眼又叫再追,他小声嘀咕道:“万一追上了,他又不肯回头……刚才您还说,这种人是追不回来的!”
“这人要不肯回头,你难道就不会……”
副官见杨森冷森森目光盯紧了他的腰间枪套中露出的枪把子。副官明白了,向马屁股挥一鞭,冲出。
望着副官一骑绝尘而去,杨森将马鞭向桌上一扔,刚才他陡然变脸,是想起一件要命的事——这个叫卢思的教书先生,当真是“心子起得比天还大”的话,若追得回来,笼络于自家幕府,自是万幸。万一追不回来,让他重入江湖,际会风云,投入天下英雄枭雄帐下的话,那后果……
老阿兴伸手抻平了女顾客身上新旗袍腰间的那一道褶儿,满意地望着穿衣镜。女顾客在镜前转过身来,冲老阿兴满意地一笑。老阿兴心头生出一丝不满意,是对自己不满。从前,自己的手持着皮尺围住女顾客腰啊臀的,女顾客不免触电般的微颤,如今,自己的手指再碰到这些部位,女顾客就跟出门时屁股碰到门框、转身时腰肢触着桌角似的,全无反应。阿兴老啦!
“师傅,吃早点啦!”小伙计端着刚买回的炸得焦黄、吱吱冒着油泡的几根油条和一海碗豆浆回到阿兴记裁缝铺,目光却被开岔一直开到大腿根的时新旗袍下露出的雪白的大腿吸引。
这年头,眼前的路越来越短,女人的旗袍开岔越来越高,恨不得敞开大门,让色狼们破门而入。老裁缝一摇头,抓起一根油条,咬去半根,正吃得香,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望店内通楼上的楼梯:“三天了吧?”
小伙计望着女顾客走出弄堂的背影,嘴里应道:“师傅是做了三天,这一件,好合身!挂在橱窗里,过路的女人都在看!”
“我看你才在看过往的女人!”老裁缝佯嗔拿油条向小伙计头上作一砸状,“阿拉说的是楼上那个四川学生!”
小伙计失声叫道:“真的,上楼三天了,没见下来!”
老裁缝变脸:“男饿三,女饿七,老太婆要饿三七二十一。”
他急得被油条噎住,仍忙着用手指楼梯上阁楼那道小板门,说:“三天要饿死人的,万一死在我阿兴记裁缝铺里!”
小伙计奔上楼去,踩得破楼梯一路乱响。
刚到阁楼门前,门吱呀开了,走出一个青年,瘦弱无力,还忘不了见人要有礼貌:“谢谢你想着,小兄弟。”
青年从小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