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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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在旅馆房间镜子中的卢作孚,大约便是这个样子。刚才被几乎看不到前路的美国订船一事弄得紧锁的愁眉也展开了。再怎么惨淡,也要照样经营,这桩事业,总要做下去。
卢作孚回到了大厅,范旭东还在与人洽谈。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生意谈判得顺利。卢作孚路过时,对范旭东笑笑,此时,他看清了他桌上那份文件,是《加拿大国输出信用保险法案》。这回,卢作孚停了下来,弄懂了这份英文文件的本意:为预防战后经济衰退,加拿大国会通过本法案——采取降低利率的办法,鼓励外国企业家向加拿大借款,以此借款,在加拿大订购工业产品,简称为卖方贷款。
就这样,卢作孚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路在何方。这事颇有发人深思之处,先前回房间时,卢作孚明明看到这份文件,却没在意。为什么从房间走出来,便从这文件中发现了这个机会?是心情。没有好心情,想不出好主意,更做不出好生意。十八年前创办公司,一无所有,却能从危机中看到商机,抓住由大河转小河,由货运转客运的机会。十八年下来,同样是订船造船买船,同样缺钱,而且缺数是当年千百倍,可是,十八年这么惨淡经营,一路执著走过来,小河里一条几十海里航线变成了大河的多少条加起来长达千百里的航线?一条船变成了多少条船?这回若是在国外再买下十几条船,哪一条的吨位都百千倍于当初那条七十吨的!困境就是前境,危机就是商机。话,谁都会说。可是,要将危机转成商机,需要的是转机。危机摆在人人面前,为什么有的人看得见,抓得住,有的人却傻了眼?危机即转机。由危机向商机转变的关键时候,成事在己,坏事的也往往是自己。如果躁而不能静,往往看不到危机后的转机。
这天晚上,美国某小旅店简陋小房间中,晏阳初穿拖鞋,蹲在脸盆边洗袜子。一旁放着他显然是白天出门拜客穿过的西装,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是刷得雪亮的皮鞋。
敲门声响起,卢作孚的声音,不熟练的英语问:“晏先生在么?”
晏阳初赶紧将袜子扔盆中,将盆子塞床下,慌乱中,水泼了出来。一边答道:“在,在。”
卢作孚已经进屋。晏阳初冲卢作孚憨笑,脚后跟却将未全塞进床下盆子向床下踢。这动作引起了卢作孚的注意,他看出了晏阳初的尴尬,却不揭穿,道:“明早要走,特来向阁下辞行。”
“一条船没订,卢作孚不可能走。”
“通过美国和加拿大的友人介绍,我打算去加拿大。那边造船不比美国差,价格却低得多,而且,还有这个!”卢作孚亮出那份文件。
“都说合川走出一个巴蜀奇人,一反世界航业发家之道,偏偏由上游向下游,由嘉陵而长江,十多年摇身一变中国船王!今日晏阳初才算明白了。阁下,偌大一个世界商机,又被你抓在手心!中国船王摇身再变,将成世界船王!”
“只要中国政府肯为作孚借款作担保,下一趟,阁下再赴欧访美,便请乘我民生远洋船!”
“阁下还是那样,一说到船,就来劲!英语也不够用了!坐下说。”
老友相见,全不拘礼,互相调侃,卢作孚也回敬道:“你让我朝哪儿坐?”
屋里除了床,没可坐处,晏阳初只好让开,这一让,那盆袜子暴露无遗。他一慌想用脚再将盆子踢进去,卢作孚笑道:“要是叫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的同学们看到这一盆,那才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可不敢可不敢,那叫我这院长往后怎么在同学面前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架子?”
“要讲。一定要讲。而且要在乡建学院大张旗鼓地演讲。”
“阁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回国后,卢作孚果然去乡村建设学院,就在大轰炸那年帮助晏阳初修的礼堂演讲:“我们多以为在美国很享福,我们的院长在美国为乡村建设学院募捐,住一个小店。回国前我去看他,他正蹲地下就面盆中洗袜子。募捐是天下最苦的事,其苦一言难尽。”
有学生问:“借款呢?不知中国政府可肯为卢先生加拿大借款作担保?”
刚才还哄堂大笑的学生们全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卢作孚。卢作孚震住。台上,主持演讲会的社会学系主任孙恩三担心地望一眼卢作孚,起身想制止学生。
卢作孚止住孙恩三,坦然面对学生道:“作孚有一个梦。战争结束,首先开办南洋航线,在国外订造较大的海船行驶香港、吕宋及南洋群岛各埠;然后开辟北洋航线行驶青岛、烟台、天津等埠;最后我们便要与列强从事海洋航业的竞争,东至太平洋,西至大西洋,都要飘扬悬有民生旗的海船!作孚是做梦也想让我为之服务并爱之如命的国家获得船业上更大的发展,让中国船飘扬中国旗远航五大洋。但是,这件事若无中国政府担保,作孚顶多是白日做梦!”
胜利后的年头,要让久藏心底的梦想成真者,非止卢作孚一人。
“扩充塘沽永利碱厂。修复南京卸甲甸铵厂。完成五通桥合成氨厂。新建青岛食盐电解厂、新建株州水泥厂、硫酸铵厂、炼焦厂、扩建株州玻璃厂,战后三年建设新厂……”隔日,范旭东与卢作孚在朝天门沙嘴漫步,范旭东边走边说。
“好一个十厂计划!”朝阳刚从下游溉澜溪宝塔后升起,卢作孚看范旭东,一脸红光,便问:“钱?”
范旭东胸有成竹道:“美国进出口银行同意借款1600万美元。”
“利息?”
“相当低廉。”
“抵押?”
“无须抵押。且于我主权毫无损失。”
“开中国实业界合理引进外资之先河。美国人这是信赖旭东兄人格与事业成就。”
“作孚兄不也得到加拿大方面的许诺,借款1500万加元打造新船?”
“丹麦向加拿大借到600万,南斯拉夫700万,欧洲一个国家还比不上我民生!”
“好一个中国船王。”范旭东望着卢作孚。
“好一个中国化工大王。”卢作孚也看定范旭东。
“胜利后,你我大展宏图。”二人开怀大笑。这二人便是后来被毛泽东感叹“说起中国的实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中的卢作孚与范旭东。
范旭东道:“万事俱备。”
卢作孚道:“只欠东风。”
范旭东与卢作孚相视,同声说出心事:“政府担保。”
卢作孚说:“我这就去行政院恳请。”
范旭东忙问:“找谁?”
“院长由蒋先生兼着,总不好一去便找他。”
“那就只好找……”
卢作孚说:“宋。”
范旭东忧心忡忡替卢作孚分析道:“民生向加国借入巨款造大船,必然加强与国营招商局的竞争。而招商局总经理徐地九是宋系的人。宋可是一直想吃你啊。你这样,越是做大,他可就越难一口吃下!”
卢作孚说:“再难过的关,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过。”说完便走开。范旭东望着卢作孚背影:“我与作孚,同病相怜。”
1945年6月18日,卢作孚来到国民政府行政院宋子文办公室,说明恳请政府担保之意。
“作孚兄可知道,政府正直接跟美国接洽大宗借款,一旦成功,自然会按贵公司所请予以分拨。”宋子文道。
卢作孚有些意外,但仍镇定地说:“政府好意作孚深知,如今正值国家外汇奇缺之时,我民生公司也不愿增加政府负担,只求政府同意担保,其他诸事加拿大方面均已做出安排。”
“是这样,原来作孚兄先行一步,只是,行政院这才知道……容我想想。”
“物价飞涨,好容易商借到的贷款,多等一天,便要多打一次折扣,还请宋院长……”卢作孚说。
“请喝茶。”
1945年6月20日,卢作孚为加拿大借款造船请求政府担保一事再次呈文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如政府对此担保仍不便核准,民生公司当向商业银行或其他事业筹借所需百分之十五之现金外汇,只请政府担保百分之八十五长期借款,民生公司造船不动用政府的资金。”
1945年7月26日,张群在办公室中听得收音机播音:“中、美、英三国元首并坐。发表《波茨坦宣言》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张群拿起电话,与蒋介石通话:“战后复员运输,其量之大,其意义之重大,绝不亚于当年宜昌大撤退。政府更当借重需要利用卢作孚民生公司的运输力量进行。”
蒋介石说:“言之有理。”
张群说:“因此,卢作孚此时申请政府为民生担保加国贷款一事,请委员长……”
蒋介石不答,却问:“作孚现在身体如何啊?”
张群答:“自出任粮食局长那年便害下病来,如今更因加拿大借款担保一事忧心,有所反复……”
蒋介石问:“哦?说具体些……”
1945年7月31日,重庆民生公司四楼那绘在民生世界航海图的天棚下,卢作孚正在朝会上发言,他背后的黑板上写着:反贪污腐败
反懒惰散漫
振作民生精神
建设战后国家
文静走来,将一纸电文送到卢作孚面前。文静小声地念出电文标题:“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代蒋介石致电卢作孚。”
卢作孚说:“大声念。”
文静大声念道:“呈悉,该公司向加拿大借款造船,其长期价款之项,准由政府为其担保,已电行政院、财政部办理矣。”
当天下午,卢作孚精神焕发,快步走向行政院大门,偶抬头,见到范旭东刚从门中走出,二人错肩而过。
卢作孚招呼道:“明俊兄。”
范旭东却听而不闻,愣愣地望着夕阳,手头散乱地拿着一份担保申请之类的文件,嘴里咕哝着什么,走去。
“明俊兄,前些日子在朝天门,还见你红光满面,怎么一下子把一张脸弄得蜡黄?”卢作孚问。
“说不清,理还乱。也许前些天在朝天门,你看到的是鲜红一轮朝阳中的范旭东,今天,这儿,作孚兄看到的是昏昏黄黄半个夕阳。”范旭东在一棵老黄桷前站下,应道。晚风吹过,他几乎站立不稳。卢作孚正想追上,一辆黑色的车挡住视线,驶过后,范旭东已经消失。卢作孚再无先前兴致,缓慢地走向宋子文办公室。
“卢先生这么快就到了?”
“宋院长紧急召见,作孚不敢怠慢。”
“哪里,你是通了天的,不敢怠慢的是我。”
卢、宋二人依旧隔桌对坐,格局如前。宽大的桌面,空空的,只对放着两杯茶。
宋子文道:“蒋先生发下话来,战后复员运输,还要像宜昌大撤退那样借重先生,因此——”宋子文将一份文件递到卢作孚手头,正是《行政院会议关于民生公司加拿大借款造船担保问题作出三项决议》文件拟定印发日期是: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三十一日。
“民生公司百分之八十五长期借款可由政府担保。”卢作孚读出关键字行,惊喜抬头,却碰上宋子文意味深长的目光,示意他继续朝下读。
“但该项船只应归政府所有,由政府租给该公司使用。”卢作孚再次抬头,问:“我民生造的船,由政府租给我用?是这办法么?”
宋子文隔桌指着文件说:“详细办法由交通部拟定呈院核办。”
卢作孚看去,果然决议第三项这么写着,“哦,那我先回去,等着交通部拟定的详细办法出来。”
“这点事,哪能劳动卢先生三天两头来来回回跑腿?”宋子文一笑,递上另一份文件。正是交通部奉命拟定的《民生公司向加拿大借款造船由政府担保办法》。
卢作孚一读,震惊,激动地端起桌子上的茶,一口喝干,他望着宋子文,想说什么,脸上又出现儿时失语的神情。
宋子文悠悠地呷着自己杯中的茶道:“卢先生,对交部所拟办法……”
卢作孚手指哆嗦,来回反复地指文件上的一行字,依旧说不出话来。
宋子文问:“卢先生是说这行字?”
卢作孚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失态,当下强自镇定下来,再抬起头时,已恢复此前淡定的笑,“这行字,容作孚好好认一认。”
“也好。”
“宋院长,吃茶不?”
“正吃呢。”
“作孚为院长续上。”卢作孚礼敬地端过宋子文桌前的茶杯,为他续上,又送回他桌前。
“卢先生的茶,自然要慢慢地吃。”宋子文端起茶来。
“您吃。我认。”卢作孚指着宋子文面前的茶,再指自己手中的交通部文件。
宋子文当然听得出卢作孚话外之音,端起卢作孚刚续上茶,喝一口,依旧不动声色道:“如此最好。我先吃着,您慢慢认。”
卢作孚双手捧定文件,一字一句像学生认字似的读出:“该项长期贷款由政府担保,所造成的轮船作为第一抵押品全部抵押于政府,在借款未还清以前,民生公司对于该项船舶不能设定任何权利或转移。”
卢作孚抬眼,望着宋子文问:“我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