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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卢作孚-第1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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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果对文静说:“四川省省长都是蒋中正在当哇!”

文静说:“他的职务多呢,国民党主席,行政院院长,军事委员会主席。”

“哦,非常时期,集大权于一身!”

卢作孚听到了,本来一直说话的他,沉默了下来。他默默地退出院坝。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带队,走了好多路。追随推鸡公车、挑担、背背篓的农民的脚步,走过平展的田亩、走过梯田、走过一处处乡场米店,走进一户户农家。从听得李果果这句话后,他再无多话,直到远行结束,回到川省政府。

1940年8月底召开的四川省政府418次会议,由代省长贺国光主持。会议记录显示,第一个发言的是全国粮食管理局副局长何平:“反正此行,大有查获,无有收获。越是看清眼前局面如此严重,这脚下也就越沉重,越是不知下一步如何走?”

卢作孚局长这才开口:“确如何局长所言,我们此行调查,大有查获。不过呢,对何局长‘无有收获’的看法,作孚有自己的看法。”卢作孚知道身后何平正默默摇头、困惑地望着自己,他却并不回头,顾自往下说:“我觉得,我们办一桩事体,有查获,就是大有收获。暴日轰炸,前方断粮,后方无米。这是我们对当前全国粮荒的第一印象。此行调查,才晓得,这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去年四川丰收,大部分农家,至1940年8月,瓮中尚有余粮。米粮产生问题地区,主要是完全依靠外米输入的前方战区与后方市区,尤其是人口众多的重庆、成都两市。成都为川省省会,人口约35万人。重庆为战时陪都,原有人口约50万,大撤退迁入25万。一时需求量大增,这110万张嘴,要吃!而运销通路又因轰炸而受阻,这便导致粮食不上市,一时供需失调,粮价节节高涨,甚至军粮无处买,民粮不见卖!”

何平看着卢作孚,默默点头,对旁座的何北衡说:“将士平民有米不得吃,就卡在这里!想不到,这位民营轮船公司老板,当上全国的管粮官,一上来,就找到了叫人掐紧了锁死了的这根喉咙管。”

“一经查获咽喉所在,接下来,你看他如何解开这锁喉的死结!”何北衡对老友卢作孚充满信心。

“接下来,本局当着重于打通产粮地区与重庆和成都两都市的粮食通路,使粮食能够上市,都市粮价高涨自然能平息下来。”卢作孚继续发言:“重点做好两桩事:一是继续深入调查,二是展开全面管理!最难的在后者,因此,我们必须立即出台章程、加大全面管理力度。”

418次会议记录最后记下:“本日,卢作孚局长依7月行政院粮食会议决议事项与四川省政府商妥《四川省政府管理全省粮食暂行办法大纲》及《四川省粮食调查暂行办法大纲》。卢局长强调,连夜报送川省省长、行政院长、委员长蒋中正。”

决立即行,出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还是这个性格。这天,他指示即将分头出发的几个调查组:“调查重在查明各县各乡镇所有民间存粮,及上年收获数量,促其源源输入市场。”

“管理重在各市场间的联络调整,使供给与需要,务相适应,任何粮价在一平稳状态,逐日牌告。”

卢局长指示即将分头出发去各米市的何北衡、何平等粮食局人员。他身后,全国粮食管理局门前新设立的告示牌上,文静正将本日粮价牌挂出,换下昨日粮价牌。

“根据调查,四川耕地的62。5%土地为占农户9。8%的地主所拥有,可知四川主要粮食主要控制于少数地主及商人手中!”卢局长在下一次会议上公布调查结果。

“卢局长强调,连夜报送川省省长、行政院长、委员长蒋中正。”会议记录以此作结。

“这些地主及商人,或为地方有影响力的乡绅,或为四川的官吏。”在讨论对策时,何平副局长说。

卢作孚说:“故需更深一步调查,查获那些地主或商户有囤粮,有多少囤粮。然后派适当人员前往说服。”

何平道:“人微言轻,恐效果未必如愿。”

卢作孚问:“依何兄之见?”

何平答:“对真正的大户、大地主、大官商,或请卢局长亲自出马,以卢局长在四川的名望,说之以理,动之以情……”

卢局长略一思忖,认真点头。

当天,卢局长又下了乡。

此后的日子里,在省城最闹热的春熙米店邱同春老板的店铺,在巴县首富虞茂君家客厅……卢局长慷慨激昂、苦口婆心地演讲……

“这些天,走到哪里讲到哪里,像前几年东北参观回来那样。小卢先生声气都讲嘶了,这些人,有的听了都动,有的听了就听了,动都不动。”李果果有气无力地对文静嘀咕道。

下一次会上,何平提出:“连日游说初见成效。但,阻力太大,无论城乡,多有囤积居奇不配合者!”

卢作孚胸有成竹道:“囤积居奇不配合者,政府经调查已掌握其囤积数量,可先敲开他的门,开门见山,道破其仓底藏量,力争平价征购。”

何平犯难地问:“再不从者呢?”

卢作孚说:“再不从者,以国家法律,治其国难当头囤积居奇之罪。”

何平欣慰一笑,“如此情、理、法三者兼顾,粮食想必能依卢局长的规划上市……”

黄昏,蒙淑仪提着锅铲,手把栏杆,透过那棵槐树望下面的牛角沱到沙坪坝的公路。孩子们在屋里摆弄收音机,广播声传来:“……且看卢局长破解粮食难题。今天出版的《重庆大公报》社评指出:解决四川粮食根本问题,卢局长所公布的调查、管理两办法,很得要领……”

丈夫好多天没落屋了,今天听到这消息,蒙淑仪猜,他该回家了。

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刚停下,卢作孚从车上下来,沿石板路走上来,抬头,遥遥地对家中的蒙淑仪招手。蒙淑仪不大会这一套,淑静地笑笑,用锅铲搅在锅中,她炖的是牛肉,她不惯那气味,赶紧将锅盖盖上。

卢作孚进了屋,顺手把工资袋递给蒙淑仪,笑道:“进屋头件事,薪水上交夫人。”蒙淑仪正忙活,一努嘴,叫他放在一边。

卢作孚诧异道:“咦,这个月,不忙着买米了?”

“自己明明晓得,故意问,”蒙淑仪道,“今天买十斤米的钱,明天还是买得回十斤。”

卢作孚这才想起,这个月,米价平下来了。最近自己到局里上班,走在街上,先看米店的标价牌。到局里大门前,第一眼还是看“今日米价告示牌”,却忘了,这米价同样关系到自己家中。虽如此,卢作孚对夫人说出话来却是:“看来,我这一向是顾了国,也顾了家。”

“谁说你不顾家了?自己心虚。”蒙淑仪嘀咕道。

屋内,放了学的孩子们,书包还挎着,便趴在收音机前,摆弄着,广播声传出:“调查加管理,平稳又和气,卢局长这样解难题,粮价有望自然平稳下来。”

这一天,举人也来到卢家。蒙淑仪将饭菜摆上了桌,大家围坐吃饭。蒙淑仪给举人随身带着的酒壶中添满酒,举人举壶长吸一口,道:“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以粮为本,却从未有过粮食局长。及今民国二十九年粮价高涨,你爹他成了第一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这一回,中国的一国之君,算是慧眼识人啊!”

蒙淑仪并不抬头,只看卢作孚正在夹菜的筷子停了停,便知卢作孚听了这话,又触动了深藏的什么心事,卢作孚不说,她也不问。

收音机播过新闻,改放歌曲,唱的是民歌:高高山上一树槐……

举人居然跟着唱起来。

孩子看得稀奇,问:“举人爷爷笑起来比我们还小,举人爷爷你今年多大了?”

卢作孚说:“考你一道数学难题:爸爸的岁数加大哥的岁数再加你的岁数等于……”

孩子脱口而出:“九十五!”

蒙淑仪将牛肉端上桌,说:“爸爸叫民生轮把太爷爷从合川接来家,就为给他过生日!”

卢作孚道:“再过五年,为您老办百岁酒!”

举人用缺牙的嘴嚼着牛肉,颇满意那味道,“石不遇早就活得不爱了!就是在跟倭寇两个赌阳寿。今天赶民生轮,船上一支川军新军要出川,一个长官跟我说,只要肚皮头有米谷,枪杆子里头有子弹,新兵出川有船运,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鱼给川中父老吃!这话我也信,各位,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五条鱼给你们吃。”

卢作孚见一桌人你一箸我一箸地夹牛肉,忽然想起什么,看蒙淑仪——她只夹面前的咸菜。

卢作孚凑到蒙淑仪耳边说:“淑仪不吃牛肉,为啥买?”

“好吃你就多吃点,哪来那么多话?”淑仪笑指着牛肉嗔道。如今儿女们都大了,蒙淑仪跟孩子说话,有时像跟大人。可是跟自己的男人说话,却往往像在对一个孩子说。

孩子们凑向父亲耳边,同声说出:“牛肉比猪肉便宜一半。”

卢作孚怜惜地嗔一眼只吃咸菜的淑仪,想说什么,蒙淑仪却夹一块闪悠悠的牛肉到他碗中。

明贤从“中大”回了家,一进门见爸爸在,就嚷道:“爸爸,上个月我遇上的那道难题,直到今天才解出来。”

“同喜同喜!上个月爸爸遇上的这道难题,还不是今天才初步有解!”卢作孚若有所思,“慢虽慢点儿,只要平平稳稳,找出难点所在,一环环解开,再大的难题,终能破解……”

蒙淑仪虽不懂丈夫和孩子各自面对的难题,却听得懂丈夫解题费了多少心。

存世的大量史料证明着一个不争的史实:自1940年日本101大轰炸计划导致中国粮食恐慌后,全国粮食管理局卢作孚局长,曾通过合理的调查、科学的管理手段,并以其闻名于世的“几何计划”,解决过城乡粮食问题。

史料同样表明:此后不久,卢作孚突然提出辞去局长一职。其时,全国粮食问题远未根本解决,这不符合卢作孚一贯性格与行为方式。这不是卢作孚此生第一次辞官,可是以往每次辞官,都是在完成交付的任务、既定的目标之后,唯有这一次在全国粮食管理局任上辞官,是事情眼看要做成功时“半途而废”。卢作孚辞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过往的史料中几乎找不到答案,唯有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院院长翁文灏1941年新年伊始一篇日记,偶然透露出一点消息——

“今卢局长作孚来访,告我——粮价物价不宜强令骤平,中途偶有波折,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故拟辞粮食局局长。”

“今拜会张群,他也对我说:‘卢作孚在蓉时言及政府处理物价近况,声泪俱下,极为慨息。’”

言及“政府处理物价近况”,卢作孚究竟为何“声泪俱下,极为恰慨息”?卢作孚所批评的“强令粮价骤平,朝令夕改,求治太急”,究竟有无具体所指?若有,卢作孚又为了什么原因不明确指出其人,日记再未披露一句。卢作孚本人传世的全部著述,对此,也未著一字。这些历史问题,此前均只能存疑。直到公元2008年,台北“国史馆”代号“筹笔”蒋中正总统档案解密后被打开,今人才知道。在解决抗战中全国粮食时,卢作孚不期而遇的最大一道难题和终其一生难以言说的一段隐情。

1940年9月7日,卢作孚在全国粮食管理局召开记者招待会,对各界人士与记者公布《四川省政府管理全省粮食暂行办法大纲》及《四川省粮食调查暂行办法大纲》,得到各界人士与记者们的认同。

同日,张群在办公室接到蒋介石电话:“卢局长的上项管理和调查两办法,调查旷日费时,管理不够积极,无法即刻解决重庆粮价高涨问题,如此实施起来恐无任何效果。我这就致函给他,要他修正办法。”

“委员长,大轰炸中,卢局长这样做,是为人心平稳,大局平衡,他是用心良苦。”张群说。

“平稳?也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做事不是一向都雷厉风行的吗?怎么一上任就要四平八稳的了?”蒋介石质问道。

同日,开完记者招待会,卢作孚、何北衡与何平分率粮食管理局三队人员走出大门。众记者拦住卢作孚说:“卢局长,想采访您一下。”

卢作孚说:“改天吧,我们正要出发。”

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社会系主任孙恩三说:“我要问的,正是卢先生要出发去哪里?”

卢作孚坦然地指何平与何北衡说:“哦,我们三人,分别去二区、六区和七区。继续搞粮食调查。”

三队人分别登上停在三条岔路口上的三辆卡车。

“那一天——预备唱!”文静起了个音。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三辆车上,青年人唱起歌来。

卢作孚与何平、何北衡押后,正要上车,听青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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