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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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长宁’、‘涪丰’、‘福明’,改‘民宁’、‘民康’、‘民主’……客官,这便是船王在川江上开的第一仗。说是开仗,其实未动刀兵,说来也奇,前头两年吃下肚里的这十四条船,一条条竟是人家船老板心甘情愿送上门去,倒请船王在朝天门吊脚楼吃豆花饭,请他吃的。客官要问,凭啥子?——就凭这几家船老板全是中国人,与其自家一条条小鱼傻等西洋人、东洋人来吃,不如请中国的小鱼先吃,肚皮吃大了,好在川江上抱成团操大码头称老大!客官比说书的脑壳灵醒,早听明白了,这船王其实是川江上第一仗义之人,又敢担当,自然吃了再说!”
“我说呢,我趟趟跑川江,川江上几时冒出个船王?原来这说书人把船王的帽儿加到我魁先哥头上了!倒要听听他下面咋个——演义?”
“话说那船王,旗开得胜,却不收兵。他肚皮大!客官问,有好大?听我说完一段,客官自己便知!这第一仗,不过是沙场初点兵,小试牛刀。船王大肚皮里头打的实在主意,其实真要吃的才是洋船。民二十一下半年,吃得十几条华船下肚,他一扭头,张开大嘴,开吃洋船,意大利国‘永年’船吃了,改‘民俗’,英吉利国‘皮托谦’船吃了改‘民族’。但他最想吃的,才是川江上最大的那条船,英吉利国万流船。眼睛都瞧红了,瞧了多年,一直找不到下嘴的机会。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万流船撞沉柴盘子,后头的事,各位早读过报纸,若还有没见过万流轮身的,巧了,今晚黑刚靠我宜昌码头的民权轮是也!说书的就不再聒噪。只多一句嘴,这便是船王在川江上开的第二仗,这一回虽无硝烟炮火,船王却真的动了肝火,不吃则罢,要吃就吃它个江底朝天、吃它个河翻水涨千里川江万里长江浪滚滚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一翻坎到了民三十三,吃美利坚国美孚油行‘美川’,改‘民众’,吃意国扬子江公司‘光耀’,改‘民泰’。吃到今年开春,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吃下美利坚宜安、宜昌、其封、其太、泄滩、宜兴、宜江……改民政、民彝、民铎、民泰、民兴、民勤、民聚……”
“师父,我快数到四十颗胡豆了。”徒弟一直用左手食指,一颗颗拨拉着右掌心胡豆,几乎跟不上说书人的口舌。
“这就对了,我民生加当初自己打的民生、民用,今年子就有四十条船在这条水上跑!”
“各位猜猜,下一口,船王要吃哪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自问自答,“船王要吃鱼丸子。”
“鱼丸子?”宝锭问道,“他吃哪样鱼丸子?”
“这鱼丸子,是哪一家最爱做?”说书人问。
“好像是日本人。”有茶客应道。
“这就是了!船王下一口要吃的就是日本人的云阳丸、宜阳丸、赤阳丸……”
“嗬!”宝锭忍不住拍桌子叫好,引起满场茶客“嗬嗬”吆喝唱和。
“书说到这里,不待说书人挑明,客官早就晓得,这船王说的是川江上那个一等一的中国人卢作孚。不过,说书人要问一句,这船王纵有川江恁大肚皮,又哪来长江恁大的动力,天大地大的本事,两年里一口气吃得下恁多洋船?”
“正要听你说耶!”宝锭带头,茶客齐吼。
“今日已晚,明日请早,套句说书人的俗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把这一节说了再走!”这一回是小徒弟吼出了声。
“莫现俗相!”宝锭赶紧伸手封了徒弟嘴,“这叫‘盖板’,说到紧要处,突然打住,吊足客官胃口,要不,明日哪个还来听他说?”
“他一盖板,盖下的那个问题,就是我考上民生这几年来,最想问卢先生的。”
“你想问?我穿衩衩裤就跟他称兄道弟,这一问,我还想问得很耶!”
“那咋办?”
“民权轮又不是只走这一趟宜昌。”
“可是他这一趟书已经说过了。”
“又外行了吧?”宝锭摆出老码头的样子,训斥徒弟娃儿,“说书跟走船一样的,拢了最后一站码头,又调转头重新开头。”
“话说卢作孚,自幼从他屋老汉合川卢麻布那里,别的没学到,学会两个字——老实。”又跑了几趟水,每回船歇宜昌,小徒弟都主动拽起师父跑这茶馆,这一夜,到底听到说书人揭了“盖板”道出谜底,说是:“长到十六岁,卢作孚辞别双亲上了中国人的蜀通轮船当了学徒娃儿,还是一根生的老实,老实得来晚上船靠码头别个大副二副三副水手头脑睡了,他还提起江头的水拖甲板,这事叫船老板看在眼里,晓得这娃娃是川江上五百年出一个的人物,他这老实成性,再无第二人可比。日后长成,必得川江岸船各船老板、各帮派头脑、各色人等信誉,必成大气候。后来又生出一桩事,这老板无意中将装满袁大头与金条的一只箱子忘在了甲板上,待发现丢失时已无处可寻,正懊恼万分,却见卢作孚把箱子提了来还他,是拖甲板时捡的。此后,一天晚黑,老板待卢作孚拖完前甲板后甲板,便悄悄招手把他喊到自己的舱房中,掏出平生积蓄打就的一艘金船相赠,同时搭上一句话,这话卢作孚参详了好多年才搞明白,道是:‘老实人不吃亏,日后一口吃尽川江上华船洋船无数条船、大一统而兴霸业称船王者,非你莫属!’民二十起,四年来开三次大仗吃下四十条船,便是船王变卖了这条金船换得的财力所为!”
“咣当”一声,宝锭笑得碰翻茶碗,几十年坐茶馆头一回当了赔匠。出了茶馆,还对小徒弟说:“十六岁那年,我魁先哥是辞别双亲出了门,去的是省城,当的是算学学徒。哪得来啥子人金船相赠,倒是卢伯伯一根黄杨扁担、卢伯娘一串包谷干饼相赠!”
几天后,民权到朝天门,宝锭下了船就去找卢作孚。把这一段学说给卢作孚听,二人徘徊沙嘴,好生笑了一回。忽然,卢作孚站下了:“宝锭,沙嘴上这一趟,九年前我两个也走过。”
“是,办民生前,你带股东来重庆调查别人的船。那时,自己手头一个轮船都没得。只有宝锭一艘木船。”
“那天,就在脚下这一片沙滩上,碰到个女老师,带起学生娃娃来认中国国旗。学生说:老师,昨天你才在课堂上讲的,长江是中国最长的江,中国最长的江上,为什么看不到中国国旗?”
“老师话都不说,走了。”宝锭回忆道。
“学生追起撵起问,老师,要是明天再来,还找不到中国国旗呢?老师只好说,那老师就带你们进城,巴县老衙门跟前,好像有一面?”
“今天,好想碰到那老师再带学生崽儿来啊,朝两江一望,汽笛呜呜,来来往往,全是中国国旗。”
“问题来了。”卢作孚拧起眉头。
“哪样问题?”宝锭急问。
“学生要再想看万国国旗,只怕难了。”
“真是的!”
“只有等他们长大些,送出国去看了。”
“这倒是个办法。”
“再开了我民生轮船,到大洋大海上,让万国的学生娃娃,也认一认中国国旗。”
《民生简史》述评:“在军阀割据时期,在政府毫无保护政策下,民生公司因独自新型经营之发展,不但已与外商相抗衡,且从而粉碎其组织,力争国家内河航行权之争回。民生公司在其发展史上,收购外商轮船颇多,但是以本次收购捷江公司为最大的事件,民生公司在与外商的竞争中由此站稳脚跟。捷江公司华经理(买办)同时进入民生公司担任业务处经理。在收购美商捷江公司7只轮船后,重庆上下游轮船十之八九皆以归并于民生公司,民生公司大小轮船达到40只,吨位达到15500余吨,成为宜昌以上最大的轮船公司,在川江总数80艘轮船中,民生公司占了半数,而外商轮船只剩下10余艘。”
卢作孚(下)
下篇
渝商
在教授眼里,既然中国都是日本的,这些管理人才当然也就是在为日本管理实业。这当然比从日本培养了人才到中国来管理实业要划算得多、有效得多。助教忍不住用教授爱用的川人俚语暗道:“这才叫将就你的骨头熬你的油。”
“不惑”——是四十岁的境界,而不是到了四十岁就可以平等共享的“人权”。
“四十不惑”——孔子说的是他自己。后来,国人四十皆自称到了“不惑之年”,闹了个误会,这误会一闹就是二千五百年。
从川江走出来的卢作孚,与川江一同步入不惑之年后,即将翻开他一生中重要的一页。
1935年,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课程的教授开始为卢作孚此前几年在川江上的那场大战中的战果做总结。
“上学期最后一节钟,你的预料全应验了!祝贺你,汪恬!”这天,升旗教授的总结课是这样开讲的,“你看,黑板上你画的示意图,我有意请校工做期末大扫除时别把它擦了。只是经过一个假期,已被尘封。”
黑板上,汪恬画的“中国——民生”大圆框把“美国——捷江”小圆框包进去的图形果然还在。
“尘封不住的,是活鲜鲜的现实。民生一举收购捷江,川江乃至长江除了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法商聚福及华商国营招商轮船公司外,差不多就看不到别的轮船公司了。”
“教授这话说得实在!”学生们一阵欢呼。
“这高瞻远瞩的功夫,哪是升旗我能有的?这是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的原话,我不过照本宣科。”升旗扬起一份民生公司出版的《新世界》,“作为学人,我只会提出问题。三年前,还是川江战国群雄中最弱的两家,谁都能料到,这两家必倒无疑,怎么两年下来,偏偏是最弱两家中的一家吃掉另一家?为何不是另外几家强的来吃呢?能请汪恬同学为我们做更深一步的经济学分析么?一句话,华商民生卢作孚凭什么一口吃下美商捷江霍蒂的?”
“卢作孚的船总是赶在霍蒂之前半小时到码头!”汪恬说。
“还有补充的么?”升旗掰下一个指头。
“小码头不停,专抢大码头!”另一学生道。
“高手比武,光比谁出手快么?民生的轮船既然可以抢先半小时开,小码头不停,专抢大码头,难道这些,捷江就学不去么?”
学生们沉默了,望着教授。
教授却不答话,默默地将一张放大的照片贴在黑板上原先已经贴上的多张卢作孚与霍蒂的照片丛中。学生看时,是一个四川普通农家门前晒坝中,横竖排列成井字的少说有一个军队一个排编制的农村青年,姿势全一样,单膝跪地,正在打铺盖卷,一个个都已打得方方正正,颇似军营中才能见到的豆腐块。教授反问学生:“看出什么来了么,同学们?”
“这是川军新征的壮丁,正在训练打铺盖卷!”汪恬反应总比别人快。“却看不出是刘军长、杨军长还是邓军长的队伍,因为都还没发军装!”
“但是,这跟教授您先前提出的问题有何干系?”同学们再反问教授。
“干系大了!答案全在这里。”教授道,“先前向同学们提的那一问,在老师心头也堵了很久,于是老师便和助教去访卢作孚。那还是民生正与四大公司恶战时,大打关之前,当时老师想问个明白——卢总经理,您到底能不能吃掉捷江霍蒂?您又凭什么吃掉他?便到卢作孚的老营盘根据地北碚,却听说是总经理下乡培训船上员工去了。再问了去,助教就拍下了这张照片。同学们,这一个个农村壮丁,却不是川军军长们征的壮丁,是民生公司考试征召的轮船上的茶房。”等学生一片惊讶声过去后,教授笑眯眯接着讲:“是茶房。民生公司船上人员多是利用其在岸上的根据地培训好了才上船的。大家看到了,唯独不见卢作孚本人的照片,可是,卢作孚在场。老师与助教去时,远远地还听到了他向未来的茶房们训话。田仲助教一字不漏当场记了下来。请念!为保持原汁原味,最好用川话。”
这节钟,坐在末排的田仲本来就越听越不高兴,此时,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念道:“我上回考察,赶的是外国人的吴淞船,他们真是办得好啊!记得那天,起初,一个西人率领几个中国人,到船上各处查看,就是柜子的缝缝,窗子边边,门扇背后,都要用手摸一摸,检查干不干净。这样,过了一刻,一个中国人,是个头脑,引几个茶房来,指点着教他们哪些地方该怎样擦洗,怎样安置。你们看,人家办事,是怎样的有方法有秩序啊!像这些事,难道一定要高鼻子才做得到吗?”他翻了一页记录本,“后来他又讲……”
“莫急莫急,我记得你还记了候补茶房们的反应。”
“他们齐叫,不,高鼻子做得到的我们也做得到!还念么?”
“念!”
“我坐日本大连船,刚上船,茶房便迎上来问,哪些行李是放在上面或下面,有无重要的物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