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盗-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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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灯光虽然仍显昏暗,但已能映亮货柜内的些许空间。说实话,尽管我当时不在现场,尽管已经事过境迁,但当录像的画面中,那座石椁的一角终于在一米暗光下若隐若现,我还是激动得心口发酸。
镜头推进,渐渐看得见货柜的阴影里,石椁凹凸的一角半明半暗,廊柱椽顶,暗彩灿然。掌声与欢呼的潮水在这一刻悄悄退去,古代艺术的骇世魅力令人肃然,历史的沧桑与神秘笼罩此刻,此刻,每个在场一睹国宝真颜的目光,自有波澜!
在我采访邵宽城的时候,我特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石椁返回西京的那一天,在石椁正式交付给省博物馆的那个时刻,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呢?”
在我看来,做为敬陵盗案侦破工作的重要参与者,做为石椁追讨回国的重要功臣,做为在此案中痛失所爱的邵宽城,当胜利终于到来的这一天,当国宝终于回归的这一刻,邵宽城理应到场,理应披红挂彩,成为焦点。
邵宽城说,那天他病了。
你就在家休息吗?我有点不解,替他不甘。
邵宽城说他那天就是在家休息呀,虽然肺炎基本好了,但还没有上班。队里可能照顾他的身体,并没正式通知他到场迎接国宝,“我们李队和我们总队长都在,我们队里好多人都去了。他们给我发信息了,我虽然没去,但也挺高兴的。”
那你那天在家做什么呢?我问:晚上十一点石椁到达省博物馆时,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邵宽城说:没有,那时候他还没有睡觉,他在收拾自己的房间。
收拾房间?我有些诧异,你的卧房?
邵宽城点头说恩。
后来我才知道,邵宽城的卧房就是原来赵红雨住的那间独立的小屋。邵宽城已经从他原来正房的卧室搬到了红雨住了十几年的这间小屋。
为什么要搬?我问:小屋更安静一些?
邵宽城笑了一下,收住笑时,眼中竟然含了泪水。
我不敢再问了。
在敬陵盗案的整个侦破过程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无疑就是赵红雨,赵红雨也是此案的最大英雄!所以,对红雨故居的采访,也是我重要的日程安排。在实地采访邵家的小院时,邵宽城的父母也说了邵宽城的这次搬屋。
“他是太想红雨啦。”邵宽城的母亲避开儿子,悄悄对我说道:“红雨不在了,可他还是把那间小屋看成他的新房,”邵宽城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这通布置呀,红红绿绿的,摆了他俩的照片,喜气洋洋的,还摆了红雨喜欢的东西。红雨的擦脸油都摆了一堆……”
邵宽城的父亲也低声插嘴:“他心里就是把那儿当成他俩的家了。他一直想和红雨结婚成家……这劲儿一时还过不来呢。”
我说:“哦。”
母亲又说:“那天那个石椁回来,我们都知道。省电视台都上广州那边一路跟着报道了。他们队里也给他打电话了,他不去。”
我说:“哦哦。”
父亲说:“红雨没了,他心里难受。所以和这个有关的事,他都躲着不去。他难受。”
我不出声了。
邵宽城把给我沏的茶水从厨房端出来了,大家就都不出声了。
贞顺皇后石椁由西京公安机关向省博物馆正式移交的一个月后,省高院对敬陵盗案二审完毕,终审宣判,除了刘简芳故意伤害罪由十年有期徒刑改判为八年有期徒刑,合并执行十二年有期徒刑,还有另一个参与盗墓的从犯由七年有期徒刑改判为六年有期徒刑外,其余人犯皆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万正纲的死刑判决亦由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敬陵盗案终审宣判的次日,省文物局、省博物馆共同举办了关于敬陵石椁的第一次公开的新闻发布会。向包括中央电视台、各省电视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浪网、腾讯网、搜狐网等主流媒体和门户网站在内的众多媒体,公开展示了贞顺皇后石椁的原物。所有代表公众先睹为快的媒体都以最迅速的时间,最显要的版面,最充分的篇幅,报道了敬陵盗案和石椁回国的始末,成为那几天轰动一时的重大新闻。
几乎所有报道都提到了这样几个要点:
一、贞顺皇后是唐代重要的历史人物,她的生平与中国古代著名的开元盛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贞顺皇后的石椁是迄今为止在全世界范围内已发现的十一具古代石椁中地位最高的一具石椁,是盛唐伟大艺术和多元文化的杰出作品和重要物证。
二、贞顺皇后石椁是国家文物部门在未见到实物的情况下,仅凭从犯罪分子处查缴到的照片就确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的首例认定。
三、贞顺石椁是历史上被盗运出境的最重的中国文物,也是历史上第一个将国宝级文物追索回国的成功范例。其成功既是公安及文物部门共同努力,艰辛工作的结果,也是中国国力日益强大的结果。国宝的回归,维护了民族的利益和国家的尊严。
……
但在我对省博物馆汉唐文物专家刘主任的采访中,他对那次新闻发布会却另有一番记忆,另有一种感慨。
在那次新闻发布会上,省文物局新闻发言人发言之后,就是由刘主任介绍石椁的艺术特色和文物价值了。按刘主任的说法,敬陵贞顺皇后石椁以宫殿款式造型,以金箔彩绘镶面,以精美雕刻满饰四壁内外,为世界仅见。其艺术价值和研究价值之巨大,不可估量。能够承担向公众介绍这件国宝的任务对刘主任个人来说,值得记忆,荣耀祖先。但那天有相当一部分记者在现场的反应,却令他极为困惑和恼火。
那天刘主任的讲解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需要详细说明的部分尽量不使遗漏,还提供了大量幻灯照片做为图解,他想尽最大可能把自己对这件文物的研究和惊叹传达给到场的每一个人。但在媒体自由提问阶段他发觉自己非常失败,因为这件文物的艺术魅力似乎并未引起记者们的兴趣,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东西现在值多少钱呢?
不止一个记者提问了这个问题,这让刘主任感到愤怒,他甚至抢过话筒打断了文物局领导的解释,冲台下大声叫喊:“钱!钱!你们不能只关心钱!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来衡量的,祖先的文化,用钱衡量得了吗?”
文物局领导的发言被这样打断,好在没有生气,而且还支援了刘主任的观点:“刚才我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国家一级文物,是非卖品,不可以进行市场交易,所以也就不存在价钱问题,希望大家多了解一下她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
记者们看上去大多比较年轻,敢于挑战前辈的理念和权威,还是坚持问价,表现得相当执着:“现在是商品经济的时代,在商业社会,其实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的,都是可以换算成金额的,都是可以用金额来表述的。”
另一个记者加磅说:“其实广大老百姓对这东西的艺术水平、文物价值是搞不懂的,你们刚才那些介绍太专业了,老百姓哪儿听得懂呀,听懂了可能也没兴趣,这东西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但如果你告诉他们这东西值多少多少人民币,或者多少多少美元,他们马上就会有兴趣,马上就明白这东西有多珍贵了,有多重要了。”
又一个记者呼应道:“现在报纸杂志也好,电视台也好,这种鉴宝拍宝收藏类的报道和节目,读者和观众真正感兴趣的就是价钱。要是你不把这东西值多少万多少亿告诉大家,关注度肯定就上不去了,收视率肯定就上不去了。你们开这么大个新闻发布会,不就是为了扩大影响吗!也只有广大读者和观众产生了兴趣,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前来参观,你们博物馆的效益才能翻番。全中国全世界的人要是都来西京参观这东西,西京的GDB提高几个百分点都说不定呢。”
刘主任又抢了话筒:“可这是文化,文化!文化是人的灵魂!也是人的血液!你身上的血液值多少钱,你给我说说!”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斗气般地笑道:“血液也有价钱呀,我要去医院输血就得付费呀。我要卖血也得收费呀,一百CC血是多少钱,都是有价的!”
刘主任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的血你可以去卖,中国的文化是我们民族的血液,我们民族的血液不卖!”
年轻女记者倔强反驳:“我们只是希望专家们给这件东西估个价,估了价并不意味着要卖!”
刘主任声音发抖:“有人……有人为保护这件文物牺牲了生命,你说一个人的生命该估多少价钱?如果是你的亲人,你的亲兄弟亲姐妹为了她献出了生命!你说你应该给她估多少价钱?”
见台上台下发生了争吵,文物局的官员试图控制场面,于是用比较平静的语气接过了话筒,想结束这个话题:“请问大家还有什么其他提问吗?”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按照国家文物法规的规定。所有新出土的文物,所有宋代以前的文物,均不能进入市场交易。不能交易的文物不得估价和标价……”
但台下仍然有人意犹未尽,嚷了一声:“没让你们标价,我们只是问问这东西的价值相当于……”
刘主任再度发飙,虽然他手上没了话筒,但他苍老的声音仍然响彻会场。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相当于多少钱多少钱的你知道吗!历史!祖先!正义!人的情感!还有忠诚!还有奉献!还有牺牲!都是不交易的,是无价的!你知道吗!”
邵宽城的肺病终于好了。
他在家一共休息了一个半月,终于该上班去了。
在这一个半月中,敬陵盗案又发生了很多收官之事——石椁回归,案犯宣判,新闻发布等等,但所有事似乎都离他很远。他只是在某日晚上吃饭时,不期然地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看到了敬陵盗案全案破获,唐代石椁完璧归来的新闻报道,并且,在屏幕中看到了这座石椁。石椁被明亮的灯光四面照射着,果然大美不言!
同桌吃饭的父亲母亲也同样看到了这则新闻,母亲悄悄看了一眼邵宽城,邵宽城只是看着电视,不发一言。母亲和父亲也就只看电视,不发一言。
在回队上班的前一天,邵宽城早上起床,很认真地洗脸刷牙,还用红雨用的面霜擦了脸。穿了一身很休闲的衣服,穿得像个学艺术的学生似的,然后推开小屋,径自出了院门,没吃早饭。
他没有开车,而是乘地铁换公交,去了省历史博物馆。全国的公立博物馆现在都可以免费入场了,所以必须早去才能领到门票。他赶到时博物馆刚开门,票务处已经排起了长队。他排了半个小时终于领到了一张免费的门票,随着参观的人流不疾不徐地入场。这里他来过很多次了,穿堂过户,驾轻就熟。一位面熟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还和他打了招呼:“来啦?找刘主任?”他笑道:“不是,我来参观。”工作人员诧异:“参观?不是都看过了吗?”他道:“有没看的。”话说几句,已经擦肩而过,他不再旁顾,径直穿过一间间展室,一路向里,在一间新僻的展厅前放慢了脚步。
展厅里围了很多参观者,男女老幼以及外地来的旅行团把通道塞满。邵宽城站在人墙之后,目光受阻,只能聆听,解说员的声音清脆柔美,如同天籁一般:“……石椁高2。3米,宽2。6米。长4米,重28吨,浮雕山水花鸟,珍禽异兽,希腊神话,反弹琵琶,还有神态各异的仕女2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