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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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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巷往前走,往寨西而去。巷子里铺着麻石,很窄,两边人家的屋檐搭了过来,本
来挺长的巷子就显得更长了。父亲骑在太爷肩上,高高在上,尽管只能看到巷子和
两边的屋榕,可他还是扭来扭去东瞧西里打着野眼,脚下的路却自有太爷替他走着。
那天我父亲戴着顶瓜皮小帽,穿着厚厚的绿扶红裤,棉鞋,一身簇新,完全像个地
主息于,这身打扮也使他本来瘦黄的脸有了几分清秀使气。我太爷则穿着一件羊皮
褂于,这件褂子的独特处就在于它是寨子里绝无仅有的,也是让我太爷引以为自豪
的,现在随着我太爷脚下走动,羊皮褂子的衣角一抖一摆,很深的口袋里便不时发
出铜钱碰担的叮当声。这声音使我太爷感到充实而快乐。他们走着的时候原来累巷
里是空的,但现在有人走了过来,像所有不清世事的顽皮孩子那样,我父亲是不会
放弃这个可以显示自己的机会的,他一边让太爷驮着一边挣脱了一只手臂(他的另
一只手臂被我太爷抓得很紧);并且不停地挥动着,像真正的骑手鞭策胯下的坐骑
那样驾驾地叫着驱赶我太爷。我太爷乐了,说妈那个屁,暗暗地笑了起来。他们就
这样笑闹着,一路往寨西而来。

    那时狗二毛三先一脚到了寨西。寨西这个地方是长田河的宽敞热闹处,也是一
处是非之地。不仅有小赌场,还有一个酒铺,一个戏台,平日里总有一些人聚集在
这里,有戏看时这里当然也是亲人看戏的地方。与别处不同,这里的寨墙是用石头
而不是用泥砖垒成的,两扇用原木控排的厚重木门各宽五尺,高一文五,打开合上
都会发出挠谁的腋窝似的咯咯咯的声音。紧靠寨门是一座用以Liao望的碉楼,旁边
一棵两人还抱不过来的刺柏树拔地而起,伸进天空。对于这样一个地方,狗二和毛
三也许会感到一点陌生,因为他俩都是第一次来。而对于两个陌生人的出现,照说
寨人是不会在意的,但狗二和毛三肩上各挂着一支快枪,这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
格引起了寨人的注意,或者说是警觉,很必然的,狗二和毛三也就引起了寨人的注
意。因此当两人叼着烟卷一前一后地走进西门时,一下子就吸引了亲人的目光,有
一会儿寨人全都停止了动作和说话,不约而同地侧过头来看着他俩,于是出现了有
趣的四场时刻。你可以想像,在这个时刻里,其余的一切都是凝止不动的,只有狗
二和毛三大楼大样摇摇摆摆地走着,东看看西看看,神态基本上是旁若无人的,同
时肩上升挂的快枪也就不住地晃来晃去。他俩先是走到了一处赌场前,那儿的人最
多,一群人围着一张赌桌还没散开,但人们看着他俩,没吱声,也没动,只是在与
他俩的目光相过时便把自己的目光很快地沿开了。狗二和毛三也许想同亲人说说话
的,但看出没人理会他们,不过这是他们经常遇到的,因此并不在意。倒是赌桌上
一些散乱的和码成一刀一刀的小铜钱使他们感到手心有些发痒,很想把它们拾起来
揣进兜里,但却终于没有伸出手去。随后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一段很浓的香味飘
了过来,钻进了他们的鼻孔。两人一抬眼,发现他们顺着光滑的石板街正好走到了
一家酒铺前,香味正是从彼而来,顿时觉得有些饿了。想着既然是来征派钱粮的
(那年头土匪像官府一样堂而皇之地征派钱粮是常有的事),吃饱了酒饭再去找村
长也不迟,两人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酒铺。

    四个后生此时正在酒铺里喝酒,而且喝一阵子了。他们也看着狗二和毛三走进
寨来,在街上走动,在他们多少有点醉意朦胧的眼里,这两人就总给人一种吊儿郎
当的感觉。所以当两人坐进酒铺,将快枪重重地放下,弄出了一些响声,又阴阳怪
气地叫着老板娘的名字,他们没吭声,但却感到了不耐烦。其中一个后生叫寄宝,
长得五大三粗,一张脸黧黑如炭,平时好弄枪使棒,按辈分我得叫他小爷,这会儿
他的名字正写在一块用来记酒账的黑板上,而黑板就挂在狗二和毛三身后的柱子上。
黑板上当然还写着另一些名字,但寄宝的名字在最前面,而且他名下的欠账也最多。
就因为这个,接下来他将成为肇事者。狗二和毛三坐下之后,老板娘秋月就过来了,
当年她不过二十六七岁,据说是全寨除了我祖母之外最好看的漂亮女人。秋月这时
给狗二和毛三倒茶,两人一见秋月,眼睛就眯了,诞着脸说老板娘好韵致,我们今
天是要多喝一壶酒了。秋月这时还笑着,转身去端酒菜,屁股上就被不知狗二还是
毛三摸了一把,这个动作被寄宝看在眼里。秋月再回来的时候,因为刚才摸她一把
她没叫,两人就更加放肆起来,眼光依然充满了淫邪,可以想到在这种眼光里秋月
身上的衣服已被哗啦啦一点不剩地剥下来了。在秋月弯腰放下酒壶杯盘的时候,狗
二就说来吧,坐下来陪我们哥俩喝两杯。秋月已不笑了,板着脸说不会。不会怎么
开酒铺呀,狗二又说,你不喝我们哥俩就喝不出味了。毛三这时用一双筷子扒着盘
子里的肉莱,说老板娘的手可真白,你怎么没给我们端来豆腐,要知道我们是很爱
吃豆腐的啦,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些话不仅秋月听着,寄宝几个后生也听
着,他们都涨红着脸,闷头喝酒,而秋月依旧没理会,只转身走了。如果事情到此
为止,也就算了。秋月作为老板娘,她见得多了,怄点气只得自觉自解,再说被人
在话语上占点便宜也并非真的就吃了亏。对于寄宝几个来说,他们不知道这两人是
来干什么的,但拿着枪就不是善者,因此他们忍耐的直接原因显然是狗二毛三的两
支快枪起到了威慑作用,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威慑的作用也不是没有限度。事
实证明,这个限度不久就被越过了,狗二和毛三酒足饭饱之后抬腿走人,却没送钱
的意思,秋月说钱呢?拦着不让走。狗二两眼一翻说你想留我宿啊,我们哥俩就是
来要钱的,哪里还有钱给你。秋月说没钱就别吃喝,毛三嘻嘻一笑说,先欠着怎么
样,我们记账,秋月说我今天不想记账。狗二听着恼了,说记账还不行?你晓得老
子么,老子是田大爷的人!又指着黑板说这个寄宝是谁,这个杂种能记账老子还不
能记账?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忍了多时的寄宝这时终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
说,狗日的你骂谁?狗二侧过脸来说你是寄宝,随即嘿嘿一笑说老子今天骂你又怎
么样?但话未说完见寄宝已踢开凳子向他走来,一急便端枪对着寄宝说你敢过来老
子一枪打死你,寄宝就真的站住了。于是出现了一个对峙场面,一边是端着枪的狗
二毛三,一边是以寄宝为首怒目盯着他们的四个后生,而酒铺门口早已围满了人。
在对峙中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了,有一会儿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在犹豫,双
方也就都处在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谁也没说话,就那么相互盯着便愣愣地站在那
里。不过这个时刻很短,不久就有人在门外人群里慢悠悠地开腔打破了僵局。谁想
杀人呢,我看这两支枪不过是两根烧火根,没有一点用处的。

    说话的是我太爷。说话间别人已经让开了道,我太爷不紧不慢地走进酒铺,他
肩上依旧骑着我父亲。我太爷的话显然让狗二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击中了要害。其
实他清楚,不到万一他是开不了枪的,这是在别人的窝里,如果真开枪他和毛三也
就死定了。人生地不熟不说,关驻是他们已处在众人的围困之中,狗二觉得从一进
来他本来就应该感觉到这里的不对头而小心行事,可他忽略了,本还指望能吓唬住
他们然后脱身,没想到这想法竟像一张纸似的被人戳破了。骤然间他的脸色已变得
苍白。见我太爷进来,狗二忍不住恼怒而后突地问了一句,你是谁?有趣的是我太
爷并不回答,也不看狗二毛三,顾自将我父亲从肩上放下来,安顿在一条凳子上坐
下,自己也坐下来,又伸手从背后羊皮褂下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银嘴银锅刺杆烟袋,
在脚下叭叭磕响,装上烟丝,接过秋月送上来的炭火点燃,这才撩起眼皮看着狗二,
一字一顿地说,老弟,这话该我问你,你是谁?狗二为匪多年,也经历过不少场合,
但不知怎的却被我太爷的架式弄得有些发懵,加上又不知其来头深浅,顿时感到十
分虚弱,端枪的手不免有些发软。我太爷看在眼里,没动声色,跟着又说我再问一
句,你们敢来长田河闹事,究竟是什么人?狗二想着示弱不得,他看一眼毛三,说
我们是田大爷的人。喔,妈那个屁,是田子文的人,我太爷说着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去,看了寄宝几个后生一眼,冷不防喝一声,把枪给我下了!接下来的情形是可想
而知的,经过短促的扭打,转眼间狗二毛三已被四个后生挤在了地上动禅不得,来
不及使用的枪早被扔到了一边。平心而论,这次行动应该说是我太爷平生的杰作。
他也许站在门外时就打定了先吓唬再麻痹最后干掉狗二毛三的主意,而行动的成功
无疑使他感到十分开心。现在他乐哈哈地看着我父亲,生怕他被吓着了,却对寄宝
几个说,把两个狗日的用绳子捆了。

    接下来,我太爷对狗二毛三的处置却未免有点过分,或者说是过于鲁蛮轻率了。
我太爷是那种典型的憨直且敢作敢为的人,但对一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却常常估计
不足。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而又十分情绪化,看来正是我太爷的个性。他把一件本来
应当小心谨慎对待的严重事件最终弄成了一个只图痛快而似乎是无关痛痒的玩笑,
这样一来给长田河间下大祸也在所难免了。话说将狗二毛三一绳索捆翻之后,我太
爷就开始了酒铺里审讯似的盘问。他让两个人并排靠墙站着,自己特意搬了张椅子
坐在桌边,先还把我父亲抱在膝上,想想不合适,就转让秋月抱着,然后看着狗二
毛三说你们来长田河干什么?不料问了几声却不见回答。狗二毛三在被按倒之际已
是鼻青脸肿,接着又被五花大绑,但已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下来,消了酒意,不过
一死的顽固匪性却冒上来,故而只是昂头站着不吭声。我太爷倒觉得有趣,笑一声
说看来你们两个是被吓傻了。这时狗二却说老子傻不了,老子要见你们村长。我太
爷眨了眨眼睛又哈哈一笑说你不是早已见到了么?狗二稍稍怔了怔、说那么实话告
诉你,老子是奉田大爷的命令来取钱粮的。我太爷一听觉得好笑,说妈那个屁,来
取钱粮,谁欠你们的钱粮,你们的钱粮放在哪儿?话这么说,直到这时我太爷却并
没生气,也并不在乎狗二一口一个老子,甚至还想着吓吓他俩就放人,这叫井水不
犯河水。至于钱粮,那当然是没有的。田子文领着个百十号人枪横行乡里,但还没
有来过长田河,也从没得到过长田河一粒粮食一文小钱。但狗二已经绳索在身吃了
亏却不知高低,见我太爷松着口气说话,居然来了劲了,说不欠老子钱粮老子也要
取,老子知道放在哪儿。我太爷说是吗?狗二说你最好放开老子,叫人把钱粮给我
们田大爷送去,这样你和你们寨子也许还有教,我太爷又说是吗?这时他已经不笑
了。他不紧不慢地吸了最后两口烟,这当儿他的脸色有些涨红,他又碰了磁烟锅,
用嘴吹了吹,把烟锅拘于净,然后指了指狗二对几个后生平淡地说,让这个“老于”
跪下,这样肯定比站着舒服些。几个后生正等着,上去朝狗二的脚湾里几脚一踢,
狗二扑通就跪下了。跪下了狗二还要挣扎着站起来,又是一阵踢,狗二便不再挣扎,
嘴里却不绝地叫骂。我太爷子是被煽动起来,激怒了。妈那个屁,他说,还像屎坑
里的石头一样具硬呢,给我吊起来!首先是狗二,接着是毛三,随着我太爷一声令
下便从酒铺被连打带踢拖了出去,然后就被反剪着双手高高吊在了碉楼边那棵刺柏
树的一根技杈上,看上去就像两只结实的秤碗。狗二叫骂时嘴巴已被扇出了血,被
吊在空中却还在满口喷血地骂个不绝,加上人又精瘦,那样子就有点骇人。而毛三
显然也不是一捏就破的软蛋,虽然从被一绳索捆翻的那一刻起苍白的脸色就没恢复
过来,却一直一声不吭地站着,吊上了树也还是一声不吭,朝西的眼光却顽强地望
了出去,即使遭受鞭打也没改变方向。实际上那天田子文及其匪众就驻在长田河西
边仅二十里的一个名叫坝上的寨子里。那一天田子文基本上是在从容舒适的休闲中
度过的,酒和女人使他感到很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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