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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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撩人,萤火闪烁于半开的菡萏之间。华鉴容停下来,坐到我的对面,忽然道:“之所以不要舟子,是因为你我同舟,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看着他的黑眼明亮如火,心里一跳,倒对不上话。
华鉴容从舱内取出了一个酒壶,一盘粽子。玉壶莹洁,粽子小巧,分外可爱。给我们俩一人斟了小半杯,说道:“这是雄黄酒,喝了驱邪的。”
我笑了:“你总不见得就想和我对月饮酒吧 。”
华鉴容低着头,光艳的脸上带着狐狸般狡猾而惑人的笑:“我倒想这样……人在舟中便是仙,可惜……你愿意吗?”
我温柔一笑:“为什么不?只是好比顾恺之吃甘蔗先吃尾巴——我喜欢渐入佳境。你先谈烦人的事,把雅趣放到后面吧。”
华鉴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潮。
我问到:“湖南考生的条陈说了什么?”
华鉴容正色道:“他们的意思很明白,若要久长,徐而图之。苛政猛于虎,虽治贪官,法度不可过苛。”
我叹息说:“我们的革新也的确性急了些,一时间很多法令都无法贯穿。官员中分为三种人,第一种利用职务,适当取些外快补充官饷,维持自己阶层的生活,其行为和儒家道德情趣也并不相悖;第二种搜刮自肥,穷凶极恶;第三种自负清高,一芥不苟取他人。第一种人,是最大多数的。如果这些人也成为改革的矛头,帝国的根基都会动摇。第二种人,声名狼藉,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捕杀大半,所存的不过是漏网之徒。第三种人,虽是清官,但也并不应提倡。所以,对国内文官的改革,目前还是应该转为树立科举的威信。士族子弟,崇尚清显,那么就让他们去做秘书郎之类的清官好了。浊官事杂,为大部分士族所不齿,实则掌握钱粮实务,我们就可将出身低微的人们放到这些位置上去。如此五年,就大概有了一个规模。到那时,你我就会轻松很多。”
华鉴容点头道:“国家安定,也不该计较对一人一事的公允。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小部分人,总是理所当然的。你要是可以宽心,我也就高枕无忧。”
我又道:“关于考绩,目前的制度恐怕还是顾不周全。”
华鉴容回答:“全国有七百多个县,监察院只可能在大节目上斟酌一二。即使能够考察得具体,那么按照革新的人伦标准,几个合格?斥退大量官员反而会使人寒心。所以,你就装些糊涂也好。”
“鉴容啊。”我叫他一声。
“我在呢。”华鉴容应道。
“你不怪我吗?仔细想来,好像是我把你推到了这座冰川上。你本来是大贵族,风流的典范,年轻贵族都视你为领袖。这样一来……我们得罪许多人。你也许要惹上骂名,其实却是因为我的执意。”
华鉴容一笑:“说这话没意思,虽然你是皇帝。我当然不怪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哪一回怪过你?难不成因为一场风云变革,我就转性情了?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你的改革,我好像也是一个得利者。正如以前你所说的,我现在是第一执政。机会永远和风险相伴,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觉得暴风骤雨过后,对国内的士族采取一些安抚非常必要。倒是军事上的革新,必须要快,要赶在南北战争之前。我算想通了,这些才子们上书,说得虽好,到底还是书生气。官场远比他们在书本上读到的要残酷……但我也不能驳他们一片热心。我这样买名声,谋私利,陛下你不怪我才好呢。”
华鉴容望着岸边的芳草长堤,忽然显得很疲惫。几条小船从我们的近旁划过,笑声管弦声不断。我也知道他劳神,但没有我们的辛苦,俗世的男女怎么可以享受闲情逸致?我唤他:“你还记得我们俩小时候跟着父皇母后泛舟太液池么?”
华鉴容笑靥灿烂:“当然记得。他们在船头赋诗,你靠在我的膝头,让我剥莲子给你吃。 ”
“对。”我忍不住笑了,“但是,你不肯让我多吃。因为莲子性寒,你怕我吃坏了肚子。”
华鉴容接道:“你一耍脾气,我就没辙,只好让你吃个够。结果你果然闹肚子了,我让母亲好一顿罚……”
我摇头不语,难为他记得清楚。我笑盈盈地拿起酒杯:“这一杯敬你,太尉大人,你辛苦了。”
华鉴容一干而尽,接着就望着我发呆,好像脑海中仍充斥着久远的回忆。
碧山晚云下,鸥鹭闲眠,华鉴容分外沉默。最后我开口:“我们,该回去了。”
华鉴容走到船头,摇起桨来,才打趣道:“同舟共济。我一个人在出力呢。”
“你瞎说,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说过的。”我凑近他,和他一同坐在船头。黑与白的衣衫混合在一起。
我把剥好的小粽子拿在手上,凑到华鉴容的嘴旁:“谢谢你,带我来莫愁湖。”
华鉴容乖乖地咬了一口。我笑出声来:“阿福喂鱼喽!鱼儿,鱼儿,再吃一口。”
这条“金鱼”果然又吃了一口,我们孩子一样说笑着,回到岸边。
六月到来的时候,我带着宫人们到栖霞山下的避暑山庄“华林园”歇夏。我已多年没有来过,但看见万千翠竹,飞瀑甘泉,还是感觉心旷神怡。
虽然到了这里,我的政治班子仍然照常运作。建康城里每一个变化,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之所以选择在今年到这里来,也是借此向那些因为改革而寝食难安的人们表示,我除了是一个有强硬手段的帝王,也是一个追求世俗生活乐趣的普通女人。
西域的使节送了一匹来自大食国的
宝马,我带着亲信们前去观看。周远薰好奇地说道:“这匹马姿态真是高雅。”
我鼓励远薰:“你不妨试试。”
“我火候可不到家。”
赵静之抚摸着马的鬃毛,表情很是欣喜。我问:“这马如何?”
赵静之赞叹道:“好马,波斯马虽然并非纯血,但耐力最佳。”
那个远国使节一头红色卷发,汉语说得很是流利。我笑着问他:“这次你来南朝,觉得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使节微微一笑,深褐色的眼睛显得机警而悠远:“小臣见过不少人物,但对太尉华大人印象最深。我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容貌更美好的人。大人离开时候,我的僚属无不延首目送。他神情高澈,不刻意讲求庄严而使人自然起了敬意。如果把人比作宝剑,他可以说是陛下的‘干将’。”
我很赞赏这个使节的辞令,随手一指赵静之,问道:“那此人如何?”
使节看了赵静之很久,笑道:“云中白鹤。尘世外的人物,不可测。”
晚宴上,周远薰踏着鼓点,跳了一曲西域的舞蹈。月光下,他如醉一般手持一只夜光杯,翻飞腾跃,舞姿曼妙,但从始至终,杯中之酒没有洒出一滴。
那外国使节拍手叫好,我正想听他品评周远薰,周远薰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
“那匹马,是要赐给太尉公吗?”周远薰问我,
“不会。太尉很奇怪,恋旧。他一直喜欢自己的那匹老白马。这些年千里骏马倒是赐了不少,都只是圈养在他的马厩里了。”我道。
看周远薰脸上红扑扑的,我道:“你不要着凉。”
周远薰看着赵静之等人和那些使臣说笑,又问:“陛下,怎样才能驯服那样的烈马呢,真的用鞭子?”
我回答:“不用,其实牲畜和人一样有感情。只要爱护好马匹,用时,它就不会辜负你。从这点上说,马比有些人还要强些。”
第二天夜里,周远薰还是生病了。我去看他,只见他烧得滚烫,满脸痛苦。留了几个宫女照料,我也不太放心,道:“赵静之先生住在附近,去请他来照顾。”
小太监立刻跑了去,回来却道:“陛下,赵先生不在。问他的同乡们,也都说不知道去了何处。”
我见了周远薰的样子,也不忍心走掉。远薰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况且当年我产后昏迷,他也守了我很久,不禁令我恻隐之心大动。
半夜时分,远薰突然叫起来:“母亲,母亲……”梦游一样睁大眼睛,我安慰道:“你在做梦呢。不要怕……”
远薰紧紧地抱住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古怪地望着我。风吹草低,墙上黑影蠕动,他居然劈头盖脸地吻起我来。我大为尴尬,一时气急,但看他烧得不轻,只是挣开了事。
周远薰倒在床上,眼泪直流,人还是昏昏沉沉。我起身离开,道:“周郎苏醒过来后,不许提刚才的事情。”
回到宫中,我心绪复杂。远薰自幼可怜,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关心过他。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把心思都放在心里,对一个男孩来说——并非好事。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因为可以得到放松。但对于他而言,却并不公平。这样想着,我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
次日清晨,大将军宋舟前来参见,我同他谈了些军队改革的事务。他爽朗地说道:“陛下,军人和文人是不同的,大部分军人,都不会拐弯抹角。自然,也有些贪财好利,反复小人。陛下应该全然相信太尉的判断,逐步去掉这些人的兵权。”
我温言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太尉是朕的表兄,当年父皇所宠,相王所任。可他到底年轻,军队事务原为老将军一人所管,如今他当上太尉,将军毫无私心,一心扶持,朕甚为感动。”
宋舟跪下呈道:“臣虽然心如廉颇,但毕竟垂暮。臣想保举一人,出任扬州刺史。”
我问:“谁?”
“张石峻张大人,他是犹如松下劲风的人物。臣为此事,写了一个奏折,陈以厉害。陛下可以过目。”
我令宦官收了折子,道:“你和张石峻,似乎并无交往。”
宋舟严肃地说道:“太尉公年少,就和臣结成忘年交。其他大臣,与臣都只是泛泛。臣村夫出身,但也知道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为将,哪能结党。”
“好!”我赞扬道,“将军真是我朝的中流砥柱。来人,将前日西域使节送来的
宝马牵来,赐予宋大人。”
宋舟拜谢跪安。华鉴容已经候着了。宋舟兴致颇高,想要内侍们带他去跑马。我便吩咐宦官们陪同,自己坐等华鉴容觐见。
“他今天不该来华林啊。”我心里想着。其实他来,我的心里面莫名高兴。
华鉴容走进来,朗朗如日月入怀。他面上春风得意,见了我才收了笑容。我挥手令他免礼,他开口问:“有什么事情?你好像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鼻子有点酸。
华鉴容温存地说道:“早就想你不要为琐事操心啊……”远处传来一阵马嘶。
我岔开话题,道:“你刚才和老将军照面了?”
华鉴容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间却突然爆发一阵骚动。
一个宦官不顾礼仪,冲进来跪下道:“陛下,宋老将军,方才,方才……”
“宋老将军怎么了?”
“老将军刚才试骑新马,结果他一夹马肚子,马就发疯似的飞跑……老将军……年纪大了……被甩下马……所以……”宦官面色如土。
华鉴容闻言,狠狠扼腕,急道:“快说!”
宦官道:“现在不省人事……奴才们因而大乱。”
我心痛欲裂,手里的折子,落到了地上。
宋舟在床上躺了三天,最终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死去了,我为此深深自责,也格外怀疑。宋舟虽然年迈,却也是驯马高手,怎么会被一匹马儿夺取了生命?我甚至在华林园仔细地查看过地上干枯的血迹,为什么?
宋舟暴卒,华鉴容亲自调查,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宋舟的死引起朝中人心的骚动,表面上,大家都说“将军年老,失手坠马”,实际上几乎没有人以为是意外。苦于找不出凶手,华鉴容心力交瘁,我甚至夜夜不能安睡。
在宋舟的葬礼之后,王琪求见我。夏天正值暴雨,他的官服也被雨水打湿。
我问他:“阿父可知道某一种说法?”
王琪道:“知道,老臣为此而来。”
我革新仅仅半年,先是太师病故,而后宋舟横死。坊间迷信的人传,那是因为我改变祖宗之法,遭到了天谴,这是太平书阁的奏报上写的。一个人若能够掩耳盗铃,永远蒙在鼓里,倒算得上一件好事。可惜,我不能。
王琪一字一句道:“臣一直以为,短刀虽锋利,但留给他人攻击的破绽增多了。长矛,虽然慢了些,如果使用得有分寸,同样可以致命。掌握全局,显示仁德,不在于杀戮变革,而在于潜移默化。”
雷鸣电闪,王琪的脸苍白而宁静。我颓然坐在龙椅上,道:“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