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录-第1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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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脚步挪动悄悄往后退,忽地又想到一件事:“阿叔,是药王孙老神仙在帮你调治么?”
崔晔道:“是,你听谁说的?”
阿弦竭力凝神打量他,却始终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幻象”,但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告诉我的。既然有老神仙亲自调治,阿叔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面前这人犹如一泓清川,一轮皎月,阿弦想不到他陡然间玉山倾颓、干涸枯萎的模样。
崔晔眼皮一动,才要说话,阿弦已后退道:“我改天再来找阿叔就是了。”
耳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崔晔怔忪,知道是她跑开了:“阿弦!”
并无回应,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晔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说崔晔意外,那两边儿垂手静立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们,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这也是头一次开眼:崔晔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这里特特招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让他们震惊的是,人前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位主子,竟然……会对着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众人都鸦雀无声,如梦如幻。
这边儿崔晔听她已经远去,只得转身进府。
他心里想着阿弦所提卢照邻之事,仓促中却忘了问她是如何认得卢升之的。
卢照邻新做的这首《长安古意》,崔晔当然也听闻了。按理说通篇并没什么大碍,惹事的的确是那两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所谓“汉帝金茎”,是说西汉之时,汉武帝刘彻于建章宫内设置铜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着承露盘,统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达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诗中有“云外直”这种说法。
单挑这一句也仍毫无妨害,最致命的还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东汉跋扈将军梁翼,他仗着权倾朝野无人能敌,做了许多残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杀少主质帝的举止,令人发指。
梁翼独揽朝中大权,任人唯亲,肆意敛财,当时国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园林等,占地之广阔,比皇宫还更胜一筹,且林苑之中营造的宛若仙境,什么台阁,长桥,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贵珠宝,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可谓当世无双。
所以叫做“梁家画阁”。如果只提这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倒也没什么,但当这两句对仗起来,再结合《长安古意》四字,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毕竟这时侯,因高宗在调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务等,竟都逐渐转交给了武皇后,先前坊间已经有些异样声音,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暗讽后宫干政。
偏偏武后偏爱的侄儿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仅提拔了官职,更封为“梁侯”。
这便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合了“梁家画阁”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帮着高宗料理朝政,可谓尽心竭力,听到那许多流言蜚语,本就不快。
这次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当即便下旨将卢照邻入狱,有杀一儆百的意思。
这些纠葛,阿弦自然不会知道,也难以理解。
且说崔晔进府之时,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在书房里静候。
太平因百无聊赖,又满心好奇,便问李贤:“贤哥哥,那野小子怎么会也认识崔师傅?”
李贤实则也正纳闷,却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太平道:“他的缘法也太高了,那些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以及那些富贵人家,想见崔师傅都不能够,他站在门口叫一声,崔师傅把贤哥哥跟我撇下了去应酬他,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贤正寻思这件事,闻言止不住又笑:“兴许他跟师傅有一番咱们不知的渊源……”一句话才说完,忽然后悔。
李贤不禁瞥向太平,却见太平目光一直,继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师傅在外头流落了这么久,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难道跟那小子……就是这段时候认得的?”
李贤知道她心性聪明,却没想到转的这样快,便咳嗽了声:“太平,这些是师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乱猜。”
太平道:“是不是乱猜,待会儿崔师傅回来,我当面问他就知道了。”
李贤喝道:“太平!”
太平一愣,李贤却又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母后也曾说过,崔师傅这次回来,形貌清减,风神憔悴,且又失忆目盲,可见必然受了许多苦,他若愿意提起在外头的事,又何必你我去追问?他早该跟母后禀明了,如今他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你我又何必强去追问呢?”
太平听了这几句,方若有所悟:“听来也有几分道理,那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道:“崔师傅真是厚彼薄此,我不在这里等了,我去找师娘去。”
李贤待要拦着她,太平早跳出门,熟门熟路地往内而去。
太平绕过廊下,宫女们跟在后头,前方崔府的下人们见了,纷纷避让行礼,又有人早跑往里头报信。
一路“参见殿下”不绝于耳,太平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翩然往内。
不多时来到内宅,还未进门,就见挽着高髻身着宽袖袍服的卢氏快步迎了出来。
崔晔的母亲出身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卢家书香继世,官宦世家,大儒辈出。
太宗时候打压过门阀,范阳卢氏略显沉寂,但仍是世人推崇的极有名望的大家。
而崔晔的夫人卢氏,名字叫做烟年,正是崔母的内侄女儿。
卢烟年从小儿在家族中耳闻目染,饱读诗书,是个才华横溢,秀外慧中的女子。
崔母早就看中了她,而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的长辈们却也极看好这门婚姻,当即一拍即合。
所以太平也很喜欢找她说话,因卢烟年并不像是其他贵族女子一样透着庸俗之气,有些心事,太平不能告诉武后的,甚至也会同她倾诉。
两人相见,卢烟年屈膝行礼,太平却跳上前道:“师娘快些儿不必多礼。”
烟年抬头,垂眸浅笑道:“公主殿下,可折煞我了。”
“这有什么可折煞的,崔师傅是我贤哥哥的师傅,当然也是我的师傅,我叫你一声师娘又有什么不对。”
烟年后退侧身,举手相让:“殿下请里头坐了说话。”
太平长得矮,看了她几眼忽然道:“师娘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
卢烟年一怔,举手在眼角轻轻擦过,笑道:“并没有,原先出来的时候,被一缕灰尘迷了眼了,揉的如此。”
太平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呢,崔师傅才回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烟年让着太平入内落座,命人斟茶,道:“宫中一切可好?陛下跟天后可都大安?”
太平喝了口茶:“好的很,之前好歹请了老神仙进宫给崔师傅看病,顺便也给父皇瞧了一眼,老神仙亲自给开了药,果然灵验的很,这两日父皇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了。”
卢氏道:“阿弥陀佛,陛下跟天后自是诸神庇佑。”
太平笑道:“师娘你放心,崔师傅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母后也都说了,何况老神仙亲自给他调治,你就不用担心啦。”
原来太平是个鬼灵精,她先前看卢氏的眼睛湿润,疑心她哭过,但如今崔玄暐“死而复生”,夫妻重逢,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好的?
故而太平猜测,她应该是因为崔晔的病症担心,故而落泪,毕竟好端端地人中龙凤似的人物,忽然失忆又失明,犹如皎月逢云,身为妻子的烟年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烟年也听出了几分意思,她并不解释,反而温声道:“殿下说的很是,是我心急了些。”
太平同她又闲话了些别的,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烟年亲自送出了内宅,正目送太平往前头书房而去,有人来道:“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卢烟年转身去见崔母,来至房中,屋内侍候的侍女无声退下。
烟年行了礼,崔母示意她落座,道:“公主殿下去了?”
烟年在旁坐了,垂首恭敬道:“才送了公主到前头去。”
崔母笑道:“公主又跟你说了些什么,还是那些孩子气的话?”
烟年道:“是。另外又说了陛下吃了老神仙给开的药,已大有起色。”
崔母道:“说来也是和该如此,孙老神仙虽领受官职,却隐居长安城中,偌大人海,急切间要找起来又谈何容易?之前陛下几度要寻老神仙都不得见,偏这次晔儿遭了事,派人去碰碰运气而已……却竟找到了。”
烟年道:“这也是崔门的福气。”
崔母望着她道:“你真心这样想么?”
烟年面不改色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崔母道:“我为人母,也相信以老神仙之能,必然会将晔儿医好,但是他的症状实在是有些过于严重了,你毕竟还年青,倘若你觉着守着一个失忆失明之人难以承受,我可以做主出头,让你仍旧……”
话音未落,烟年轻声道:“姑母如何竟这样说,莫非是觉着烟年是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轻薄无知之人么?”
崔母道:“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烟年问道:“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玄暐的意思?”
崔母道:“自然是我的意思,玄暐丝毫也不知情,我之所以对你提这个,无非是因为之前……”
烟年摇头道:“过去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姑母也切勿再提。如今我只想尽心竭力地侍奉着他,让身子尽快好转,如此而已。”
当初崔玄暐在羁縻州出事,人人都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崔府上下,自也一片恐慌不安。
崔玄暐是博陵崔家新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人人都说长安这一支的崔家,将因他而重新光耀门楣,谁知竟中道星陨。
当初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联姻,一则是看中崔家门第,二来却也是看中崔玄暐的人品,岂料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着崔晔不可能生还的时候,崔母痛定思痛,私下里对烟年道:“当初撮合你跟晔儿,除了为两家考量,也是为了你着想。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可你毕竟年青,膝下又没有一子半女,不如就先为自己趁早儿打算。”
烟年道:“姑母是何意?”
崔母道:“你天生知书达理,贤德之名又人人皆知,才德兼备……”
只因范阳卢氏名扬四海,就连皇室中人也都以娶卢氏女为首选,曾有过“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之称。
早先卢烟年待字闺中的时候,曾有越王李贞向范阳卢家提亲,越王乃是太宗的第八子,其母燕德妃,越王的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却遭卢家的婉拒。
崔母继续说道:“上次咱们本家派人来慰问,我听他们说起了你,原来如今的纪王殿下正也新丧了王妃……纪王殿下也知道你的才名,所以……”
纪王李慎正是越王之弟,却也是个极有才华之人,对烟年的才学也是慕名已久,如今崔晔出事,正纪王没了王妃,不由便想到了她。
当时崔母提起纪王的意思,似想成全烟年出门改嫁,却遭到了烟年的断然拒绝。
但这件事除了两人,谁也不知道。
此刻听烟年说罢,崔母含笑点头道:“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这才是我范阳卢家的女孩儿,甚是识大体。”
两人说罢,崔母忽地又道:“今儿晔儿在门外见的是什么人?如何我听门上说,他竟撇下沛王跟公主殿下,反去跟那人相谈甚久?”
烟年道:“这个我却不知,方才公主在的时候,也并未提起。”
崔母道:“那倒罢了。”
烟年陪着姑母又说了片刻,外头侍女来道:“沛王殿下跟公主已经出府去了。”
烟年起身告辞。
崔母忽道:“是了,今日跟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从此再不必提了。”
烟年道:“孩儿明白,姑母放心。”盈盈拜过,转身出门而去。
平康坊。
这日陈基回来,拎了一包胡饼,一包肉食,又同阿弦道:“快些吃饭,吃完了今晚上早些安歇,明日随我去大理寺。”
阿弦诧异道:“这样快?”
陈基笑道:“我今日才处理了府衙的交接之事,弄清了要用的文书等。忙了整整一日,你还在做梦呢。”
他寻了两个木碗,把饼子跟肉放在桌上,“今日天晚了,等咱们安定下来,我亲自做好吃的给你。”
阿弦在他对面儿坐了,看着桌上的吃食,却并没食欲。
陈基掰开一个饼子,给玄影半边儿,自己咬了口:“怎么不吃?”
阿弦盯着桌上的东西,心里却想到昨夜所见。双手搁在膝盖上,把膝头抓的隐隐生疼。
终于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