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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五云深处帝王家-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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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熙的步伐本就不稳,这个时候看不出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瘸腿,但从今日回来时,绛绡就发现他没拄拐。
  于是她过去,将他的手挂在自己脖颈处,环抱住他的腰,“二哥,你撑着些走路吧。”
  冯熙笑了笑:“无妨,是时候不拄那东西了。”于是将胳膊从她脖颈上拿开。
  绛绡将他胳膊扶住,知道他这时身子软,也不会硬掰开她的手。
  “二哥先去净房洗了身子,娘子可不喜欢这味道啊。”
  “嗯。她已经睡了?”
  “睡熟了。”
  冯熙入了净房,见里面已经氤氲潮热地置好了一盆水,便自己支撑着屏风道:“你先出去吧。”
  冯熙的确是饮得多了些,因为在家中,心里没什么防备,此时已经在屏风后面解下衣裳,躺进水里去了。
  热水在身上一滚,浑身的疲累都发散出来,整个人松软地靠在盆边,仰头就有些睡着了。
  “二哥这么醉,还是我帮你吧,且别摔着了……”
  绛绡并没退出去,见他在里边没有吭声了,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水雾较大,能看见他露出水面的胸膛与肩颈,水珠挂在肌肉与疤痕上,起伏平稳的呼吸。他喉头偶尔耸动,便勾得她心里也耸动,于是用手上已经拿着的巾子,在盆中沾了一点水,朝他肩膀上擦过去。
  擦第一下的时候,她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见他没有醒来,便又顺着肩膀往水中擦去。
  这时冯熙终于酒醒,感觉到身前异样时,手掌扭住她胳膊向后一转,将她强行背过去。
  绛绡“哎呦!”地叫疼,腿也站不住地向下跪。冯熙见是她,便皱眉道:“不是让你出去吗?”
  “方才……方才我问要不要帮忙,你没有答我,我就以为……”
  “以后不用你服侍我,你只需照顾好迎儿就行了。”冯熙语气凝重,不容置疑,甚至还有些反感。绛绡羞耻地将脑袋埋下去,答说“知道了,”头也不敢抬地跑出去。
  这么一跑出去,她心里酸涩得很。若说怪她也不能,因为好几年前文拂樱就说了要她做冯熙的通房,那时候她便有些想象,如今虽然是文迎儿嫁过来,自己也算是陪嫁,道理上已经是随给他了……想到这个,明日还要陪着文迎儿与冯熙回文家去拜门,就会见着文拂樱。
  绛绡知道文迎儿其实还没有和冯熙圆房,若他们房里有什么动静,她都能晓得的。眼下已经羞得不能见人,她便躲在耳房里面听着。
  冯熙从净房走回屋内,在文迎儿身边躺了下来。文迎儿其实还没睡着,只是想着怕他借酒醉对她做什么,便将自己身体早早地蜷缩成一个团儿,和热锅里的虾一样。她的拳头捏着被子藏在胸前,心脏乱撞着。他的气息一靠近,便使她越发方寸大乱,要赶紧地将自己埋起来才安全。
  冯熙从后面凑近她,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不似平时熟睡时那么沉,睫毛略略在抖动。他的手在她面上一抚,她便立刻长出鸡皮疙瘩,嘴唇也偷偷地咬死了。
  “当真不愿意?”
  文迎儿紧闭着眼皮,不吭声。
  冯熙长长地吐了一口息。感觉好生难受似的,自己拿单独的一层薄被盖住自己,仰面盯着床顶发呆。散了大半夜的热,他才终于能睡着了。
  

  ☆、觉醒

  第二日文氏一早就在冯宅门口列了车马和鼓吹队伍,迎新婿回门。
  文迎儿满怀希冀,她约莫记得小时候所住的那个屋阁模样,还有被她叫做“大姐姐”的人,只要回了文家,她记忆里那些疑问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
  车马一停,文迎儿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那小侄儿冯忨本来挤在她的车上,这时候下来跟着她跑,牵拉住她的手,小肥腿儿蹬蹬地进去了。
  听绛绡说,她家中有爹娘、哥嫂和姐姐,她爹文渊是冯熙父亲冯蚺在西军的旧部,后来冯蚺娶了他妹妹,又给自己的女儿与冯熙订了亲。
  但入了堂看见座上面的一堆人,文迎儿脑海里却半点印象都没有。他们已经捧住冯忨的脸笑着说话,但对于这个回门的女儿……似乎并没有对这小外侄热情。
  她陌生地望了一圈,堂上的几位玩了一会儿冯忨,对着她颇礼貌地点头致意。
  气氛显得不大热络,这时候主母模样的中年妇人向前两步,主动拉着她的手道:“迎儿回来了,这些时日可好?”
  文迎儿的这母亲李氏,与文渊都是熙州人,文渊升调入汴,才将她母亲从熙州接过来,话里乡音重。文迎儿都不大听不懂。
  这时候座中一名女子用纯正的汴梁口音道:“二妹,快叫母亲啊。母亲思你良久了。”
  这名女子穿着桃色褙子与杏色襦裙,头上是插着白角梳的芭蕉髻,用一个花钿点缀,眸光柔和,嘴角含笑。
  文迎儿立刻意识到这是她大姐文拂樱。她思索记忆里那个她叫做“大姐姐”的人,也是个柔婉的姿态,只是印象很模糊,就记得她有一双冰凉的手。
  她忐忑地走到文拂樱跟前去,握住她的手。
  那文拂樱的手果真是冰凉的,文迎儿的五脏六腑剧烈震荡一阵,眼睛蒙上一层雾,开口道:“大姐姐,我好想你。”
  文拂樱愕然望了望她,堂上众人也都有些发愣,面面相觑。按道理,这时候一家人团聚,他们也应当很高兴才是。
  文迎儿虽然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但还是将目光都集中在文拂樱脸上,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就想立刻将她拉到一个地方去说话。
  冯熙这时候才走上来行礼,对每个人都称呼一遍,也是故意说给文迎儿知道。
  方才在外面周遭许多旧亲认出了他,正好因为他的逃兵罪名今早晨被大赦,现在正在应选补调,所以这些人才主动上来寒暄。
  文拂樱这时仰头望着冯熙,方才的笑意盈盈全然消失了,紧接着她低下头不再看。
  文迎儿瞧出她情绪变化,握紧她手,“大姐姐怎么了,不舒服了?”
  文拂樱淡淡笑了笑,“咱们去入座吧。”遂手挽手与李氏等人都上了桌。
  宴上冯熙余光瞥见文迎儿一脸高兴的样子,这模样倒是久违了。他不免想到当年在宫里时,她也是这样高兴地与姐妹宫婢跑来跑去。那个派人劫持她的韵德,昔日不也是她追逐打闹的玩伴么。
  如果她能将文家当做自己家,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文氏家主文渊却是另一番心情。他望一眼文迎儿,始终低头吞酒,一句话也不说。方才在堂上当着文迎儿的面,他是故意做出几个笑容来。等到宴毕,他将冯熙独自叫进房去。
  文迎儿听见文渊将那书房狠狠关上,声音大得很,过得一会儿就有吼声。
  文拂樱站在书房外的窗口偷偷往里望,文迎儿道:“姐姐,我们下去说话吧。”
  文拂樱却不理她,“不知道父亲在和他说什么……”
  “不用理他们,我们说我们的去。”
  文拂樱回头,见文迎儿现在一脸天真无邪地,眼睛圆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也不知为什么她缠上了自己。
  等书房里头声音消下去,文拂樱只好装着样子挽着她回自己卧房。路上她才发现绛绡也跟在后面婢女里面。
  绛绡昨晚上因为冯熙的训斥,今日不敢面对文迎儿。而回了文宅,又想起文拂樱将自己支出去,而原来的二等丫头已经在文拂樱面前升成了一等丫头,她可以说是内心此起彼伏。
  这宅子里面除了文迎儿一个人,全都是心事重重。文迎儿正陷在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探索欲望里面不能自拔,看见的一切都要问东问西。
  “大姐姐,我记得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这么一个檐子,夏天突然有一天上面有了个燕子窝,我正想喊你来看,结果你一看不高兴了,说触霉头,让人把窝拆了,这事害我哭了好久。但你说哭吧,哭死也不管我的。”
  文拂樱听着很是尴尬,看她讲得兴致勃勃,只好说,“我不记得了;我原来有这么坏?”
  “这怎么坏,你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你还总是打我,让人拿树枝抽我身上。”
  文拂樱温柔道,“……我不记得了。”
  文迎儿兴奋起来的时候,眉毛高挑,眼神闪亮,“你还要我画扇面,画不好不准出门,画完了就要呈上去给你挑,然后你就会送给爹爹去赏玩。如果爹爹高兴,你就会大大的赏我,吃凉水呀,出去玩呀……”
  文迎儿突然间就想起了好多事情,话匣子打开更说不完了。
  文拂樱笑:“你记性真好。”
  她是很客气的。
  虽然她的确有曾有过一个二妹,但早在多年前熙州时刚出生不久,就染上了当时的瘟病,送出去便再没露过面。后来据说是没有挺过去,因为太小、又是瘟病,并没有落入祖坟也没有留名字。
  她当然知道文迎儿不是她妹妹,父亲没明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说一提就会惹来灭族之祸,因此万不能提。此事她父亲告诉了母亲和大哥,父亲说连大嫂都不能知道,因为不是自家人,终究信不过。
  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很快发现这个女人不仅成为了自己的妹妹,还替代她成了冯熙的妻子。
  婚事被眼前这个无知懵懂的文迎儿替代,作为真正的女儿,文拂樱竟然在父亲面前都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甚至于冯熙也对她没有半点解释。
  婚约数年期盼,到头来是给她人做嫁衣裳,她还得因为文迎儿“极隐秘又尊贵的身份”,要装成她的姐姐来哄着她,供着她。这又何苦来哉?
  文迎儿叽叽呱呱地走进卧房,关上门来便要给她脱衣裳。
  文拂樱颦眉道:“现在是白天里,你这是做什么,怎的不能自持一些呢?”
  文迎儿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到这个时候,兴奋劲已经过半了。眼下她只想确认一件事。
  方才她说了许多与记忆里“姐姐”有关的事,文拂樱都没有半点兴趣,而文家这几重屋子,也渐渐与她记忆里不太吻合。虽然房檐相似,但似乎并不够高大,或许是因为他们说她之前住在寺庙里面,而寺庙的大殿通常是很宏伟的。
  她脱得上身只剩下抹胸,文拂樱却将头瞥开。
  “大姐姐,这个抹胸是谁为我缝的?”
  文拂樱被那上面的北珠晃了晃,转过脸来,有些茫然,但还是笑说,“这个太久远了,我真的不记得。”
  文迎儿觉得头顶被浇下一盆凉水。
  她兀自穿好了衣裳,问道:“姐姐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
  文拂樱立即答:“十六……还是十七了?”
  文迎儿微微一笑:“可能我们两个太久没见,你不记得了吧。不过我记得的也不多,都是这几日才想起的。”
  文拂樱将她拉到身边,目光柔和地抚她额发:“你别多想好么,你的病才好了没几天。虽然过去我们姐妹相处机会不多,但往后我就是你的靠背,若是冯熙欺负你,就告诉姐姐替你做主。”
  文迎儿已经冷静下来。她已经得到答案了。文拂樱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大姐姐”,但她显然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
  文迎儿说要出去一个人在家中转转,文拂樱只好让绛绡为她介绍。
  走出去后,正好又碰上李氏,李氏竟然目光闪躲地跟她做了一个万福。
  随后才发觉不对,过来叫,“女儿,怎么不和你姐姐在房里待着了?”
  文迎儿问李氏:“母亲,你是哪天生的我?我记不得了。”
  李氏脱口而出:“一月十六!”就好像早就准备着这个问题抛来一般。
  文迎儿见她答出,心稍稍安了些,又问,“那母亲知道,以前每年生辰给我缝制抹胸的人是谁呢?”
  李氏疑惑,“什么样的抹胸?”
  文迎儿摇摇头,看来李氏也不知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我能见见爹爹么?”
  “能,能,想必和冯熙已经说完话了。”李氏显得很殷勤,抬手引着她往文渊书房走。走到文渊书房下刚才那个窗子边上,文迎儿望进去,见书房里除了一副字外就没有挂任何的字画。
  进去之后,文渊正在喝茶,抬头看见她,立刻起身。
  “你有什么事找我?”
  “爹爹……”
  听见她这一声叫,文渊才开始转换角色,表情从敬畏到和颜悦色,“噢,迎儿坐吧,你跟爹爹有话说?是不是冯熙欺负你了?”
  文迎儿问:“我记得小时候爹爹喜欢我画的团扇,不知还有留下么?”
  “你小时候?”文渊眼睛愕然一瞬,随即答道:“你爹是个粗人,这些年辗转这么多地方,你也从熙州到京城颠沛流离,这些小玩意儿都没留下来。”
  文迎儿环顾了一遍四周,随后告辞。从这个书房出来,她连“文迎儿”这个名字都不能确信是谁的了。
  那她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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