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至于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自娱吧?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编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瓦特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第七节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吗?
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
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一般封锁起来。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种锋利的冷峻。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个一个没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你家的电话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
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
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有地清静。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百业待举,事事都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感,身在其中并非什么好事,旁观者清。
沈若鱼说,我要那么清,有什么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简方宁说,哪有那么严重?我愿意听你聊天,听你讲话比听那些大烟鬼的故事好多了。你忘了多少年前,我们住在一间宿舍,有时候会聊到半夜呢。真奇怪,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说。
沈若鱼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独独没有汉堡。
汉堡一吃就饱了,肚子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吃东西了。我们先扫荡外围吧。
麦当劳里响着若隐若现的音乐;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气氛。
第八节
二十多年前,沈若鱼在高原部队任助理军医。一天,后勤部长找她谈话。
小沈啊,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分给你,需要你下山。部长说。
“山”就是特指西藏这一块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码氧气可以吃饱。但沈若鱼别看年纪小,已练出宠辱不惊的气魄。部长,您先说说是什么任务吧,要是我干不了,岂不白高兴一场?您还得改派别人。
按说下级是不敢同上级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沈若鱼的父亲也是军人,她从小讲话就大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没把她改造好。
部长说,上头卫生部门发来一个文件,说是要推广新型计划生育手术,凡是师以上单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红业务精的医疗骨干,学习这种技术。你近日内就下山到野战医院报到,给咱学一手计划生育的绝招回来。
沈若鱼看着部长的花白头发说,思想红业务精这两条,我倒是蛮合格的。可我就是想不通,我们这里地广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摊上一个活人,搞什么
29计划生育呢?学手艺我不发怵,回来后有机会施展吗?三天不练手生,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还给老师了。
部长长叹一口气说,人家跟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怎么傻,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缺心眼。上面怎么要求,下面就怎么执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后来骒马就是不能上阵。
沈若鱼没听清,说什么马?部长。
部长说,韦氏野马,西藏已经绝种。平常雪山上见的到处撒欢跑的不是野马,是野驴。
沈若鱼不解道,绝种的野马和还没绝种的野驴,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部长说,对,没关系。咱们还回到人的计划生育上去。艺不压人,多学点本事有什么不好?你就一辈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吗?山不转水转,你还这么年轻。赶紧准备行李吧,到了野战医院,看到好小伙儿,态度和气点。
沈若鱼说,干嘛?我又不求他们办什么事。
部长说,你求他们办的事大了,得有一个人愿意娶你。
沈若鱼嘻嘻笑起来说,部长,那您可把我派错了地方。您让我去的是妇产科,除了孕妇就是产妇,我对人家态度再好也没用。
部长说,真是傻啊,丫头。
奉命下山,到了野战医院。进修医生沈若鱼先去库房,像病人一样领用公家的白被子白单子。管被服的老护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迹的床单,分给沈若鱼。
我不要。这一定是死人铺过的单子。沈若鱼到了新单位,不敢太造次,小声抗议。
当白衣战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脏,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怎么样,死人睡在身边,我也照样打呼噜。老护士不屑地说。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么崭新?沈若鱼一眼瞥见库房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洁净得如同新出笼的豆腐。
一个新兵蛋子居然反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又能怎么样?看看你脸蛋子上的那两蛇红印章,只怕还没从高原反应中清醒过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看我不跟领导上反映,在你鉴定上留下一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护士恶狠狠地说。
久居高原的人,因为缺氧,皮下毛细血管扩张,颊部形成两团紫晕,被人称为 “高原红”,自是极影响美观的。沈若鱼下得山来,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镜子,自以为可鱼目混珠,不想叫老护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气。加之鉴定一说,确实切中要害,一时间眼泪汪汪。
护士人老了,还没当上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