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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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不是益寿延年,吃了让人万寿无疆的?
那时候全国尽有人给领袖献这种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们一家就能上天堂。
爷爷说,不是。这是治一种罕见之病的药方,只怕全中国现在连一个这样的病人也没有。
我说,到底是什么病?
爷爷说,吸鸦片。
我说,您这方子有什么用呢?您哪怕是有个治聋哑的偏方,也比这风光得多。现在治好一个哑巴,都说是路线胜利。
爷爷说,是没用。可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你留着吧,山不转水转,也许世风日下,妖雾重来呢。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
爷爷说完以后,就饮了他自己配的药汤。父亲和我,都不是学医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药。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脸已经凉了。挺宁静的,没有什么痛苦样。
我把方子拿给我爸看。他说,烧了吧。有什么用?别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密码。咱们可说不清。已经够乱的了,千万别添乱。
我就在我爷爷去世的当天,把他传给我的方子,烧了。连灰都倒簸箕里,挖坑埋上,混匀了沙土,最后还跺了几十下。
秦炳抹抹太阳穴,虽是冬天,他已汗湿双鬓。
真烧了?简方宁问。
是。秦炳答。
也没留个底子?
没有。当时哪有这个心眼?生怕毁得不彻底,秦炳说。
你今天来,就是向我们报告这个线索?筒方宁明知对方在卖关于,还是忍不住追问。因为她已感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方剂。
那时候,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大烟鬼的事。后来,国家安定了,我们都安居乐业了。有时想起这件事,多少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是个祖传的秘方,丢了。
再后来,听说又有人吸上了大烟。比过去还更新换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换汤不换药呗。不过咱们也是耳朵这么一听,不往心里去。因为和咱没关系。
去年,我们家翻盖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级地震都得塌。房基下面,发现一个药罐,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大家这个高兴啊,心想里面不是金元宝,就是千年的老龟。甭管是什么,都是一笔飞财。没想到,净了手,磕了头,打开药罐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纸。
别人都看不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爷爷临死前埋下的,他要给他的心血,再留一回见天日的机会……
你敢断定这一回的药方,和你亲眼见的那一张,是同样的吗?简方宁急如星火地问。
敢。因为那方子,我爷爷第一回给我看时,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好几遍,记忆深刻。事后虽然说不出来,但那格式药名,再看的时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来了。秦炳言之凿凿。
简方宁点点头。这符合记忆规律。
再说,那方剂共分七种,每一种里,都有一味特殊的药。这味药的名字,我是至死不会忘的。秦炳诅咒发誓。
爷爷还留下一本自编的医书,上面写着:
鸦片,性味苦温酸涩,辛香走窜,苦味燥烈,善除万病。
苦温可助火升阳,酸涩能滞气凝血。初吸时,以其辛香开泄气道,振奋精然长期以往,损精耗液,伐伤气血,元气耗竭,运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虚邪实,脏腑受瘾,全赖烟力以升阳提气,津液干涸,气血亏虚。皮毛不华,肌肉不润,筋骨不健,四肢屡弱。一旦停吸,气,无以升提,血,运行受遏,阴阳两虚,脏腑俱损,诸病变生而出。
故而涕泪俱下,哈欠连声,自汗盗汗,瞳孔散大,腹痛腹泻,面色惨白,全身鸡皮,心悸气怯。终者形脱神败,待六关俱头,脉微欲绝,不日即危……
秦炳摇头晃脑,倒背如流,看来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简方宁道,你的故事讲得挺好听。不过,到我这里来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好故事。可是,我们这里是科研治疗机构,我们不凭故事,而要确实的药物和疗效。
秦炳说,这我懂,不见兔子不撒鹰。
简方宁说,你打算和我们怎么合作?
秦炳说,买断。
简方宁说,我听不大懂你的意思。医学上我是内行,买卖上我是外行。
秦炳说,你出一笔钱,我就把方子写给你,就这么简单,方子装在我的脑子里。这一回,就是把我的脑浆抠出来晾成干,我也忘不了啦。
简方宁说,这不可能。我不是蒲松龄,我不用烧饼买故事。我也不能凭一个故事,就出钱买一纸处方。
秦炳说,我有证据。
简方宁说,我需要临床验证,用病例说话,我方能下决心。
秦炳气吁吁道,我的这个方子正在报请国家专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别人给我的条件比你优惠多了,我都没答应……
简方宁说,初次相识,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现象。但你所持有的,只是一张待验证的处方。没有权威机构认证,它只是一张纸,我这里是条件很好的戒毒医院,如果由我验证了处方确实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药戒毒方面的权威地位,这是巨大的医学信誉,就是以商业的眼光来看,也是一本万利之事。关于这方面,你自比我内行,就不多说了。
秦炳说,我爷爷说过,传子不传女,看来不确。女子也有英豪。院长一席话,令我耳目一新。我确实去过一些戒毒的游医处,他们只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给我保障,你说我能信他们吗?
简方宁说,秦炳先生,我们的合作也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据您刚才所说,药物的收集和制作,都比较困难,且耗资甚多。您一人如何制药?是否需要我们协助?
秦炳说,制药的事,由我自己来办。只是需要你们预付一部分药费。也就是说,我拿了你们的钱制药后,由我提供成药,你们临床验证。
简方宁说,我给了你钱,若是你不给我药,我到哪儿找你去呢?
秦炳说,你不先给我钱,我怎么能配得出药来?
两个人,陷入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执之中。
简方宁说,医院是国家开的,你只要把药拿了来,就会按价收购。不会说话不算的。况且我们还要做动物实验,确有成效,会按质论价。
秦炳说,国家开的医院,还会计较这几个小钱?你让我筹本,一个小百姓,哪里一下子拿得出许多原料钱?骨头熬了油也不够。还请院长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简方宁叹息一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预付药费的事,我全力去办。
秦炳说,院长是个痛快人。我愿和你打交道。他说着,从破提兜里,掏出了几个药瓶,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配的一点药。院长可以先给动物试一试。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简方宁说,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买牛,有实物在手,方便多了。
范青稞说,喔,原来庄羽和支远,吃的就是这种药。
蔡冠雄说,正是。那药先给成瘾动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简院长现在用科研基金,购买了秦炳的药,开始临床验证。真像传说的那般神奇,就是划时代的进展。
范青稞说,那药方究竟是什么成分?
蔡医生说,哪里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悬重金的。
范青稞说,你们有先进的科学仪器,一化验,还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说,这您就外行了。中药不像西药,它是各种复杂成分的集合体,就像粘糊糊的腊八粥,没法分析清楚。我们在锲而不舍地努力,万一秦炳不肯给方子,也不能半途而废。我们已经做了大量的临床工作,让别人摘了胜利果实,于心不甘。实验一旦成功,还不从中站起一两位医学泰斗?
范青稞说,如果真的能用中药戒毒,你们就可开办一家国际性的戒毒医院,引进各国的瘾君子。一造福人类,二为国家赚取外汇,三还可弘扬中国古老的传统医学,真是一箭数雕。
蔡医生说,看不出您还有商业眼光。中药戒毒现在炙手可热,很多人趋之若骛,都是被钱烧的。简院长嘱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会对你和盘托出?仅仅这个故事,还有秦炳这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商业秘密,可以卖出大价钱。要是有国际性的财团,知晓了这件事,顺藤摸瓜,插上一杠子,表示愿意垄断这个方剂,秦炳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很可能就把药方出卖了。中国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种生物就得绝迹,成为中外瘾君子的救命符。
范青稞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
蔡医生说,经过化验,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但你这样问个不停,我都怀疑你是否是经济间谍?
范青稞一笑,按照她对蔡医生的理解,这一类的问题,都是不必答复的。
第二十六节
资料
因贩毒罪被捕入狱的美国佛罗里达州33岁的女子塔莉斯,在狱中服刑一年期间,生下了一个男孩,并由监狱方代管。最近:她出狱了。两天后,她自监狱领回了3个月的孩子。但她立刻将孩子卖给了毒品贩子,以换取毒品。现在,她被判以出卖儿童的重罪,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60%~90%的吸毒妇女月经不正常。
吸毒妇女生出的婴儿,引起特殊的医疗问题。她们在孕期缺乏良好的环境和营养,导致了新生儿极高的死亡率。胎儿间接地服用了毒品,而成为海洛因的依赖者。阿片物质可通过血液循环,进入胎盘。如果孕妇中断吸入毒品,可引起胎儿在子宫内的毒瘾戒断发作,孕妇会感觉到婴儿猛烈的子宫内动作。
胎儿即使发育到出生,新生儿在出生后48小时以内,就会有严重的戒断症状:狂叫、暴躁易怒、失眠、发热、喷嚏、流泪、震颤、肌肉张力增高……在他们的尿中,查出海洛因的代谢产物一一吗啡……
独角兽老太困难地刷着不锈钢的餐盆和勺子,她矮胖的身子俯向水池,头埋得很低,好像准备一头扎进去。洗涤剂把她的手烧成肿胀的胡萝卜色,指端膨隆成白色鼓槌。随着她每一下用力,白帽子里的发纂也左右摇晃,好像要散摊子。
这些盆啊桶的可难洗了,油水太大。老太用抹布擦着菜桶提梁凹陷处的污秽说。
看一个老人这样操劳,你却必须袖手旁观,还得问东问西,让她气喘吁吁,真是罪过。可老太正常点上下班,除了给病号布饭就是反复擦拭锅碗瓢勺,你永远找下到她轻闲的功夫。
你也不能帮忙,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份是病人,病人是不能动这些入口的家什的。
老太说了很多话,就像一棵老树,有许多分岔,你不知道哪一技上面有鸟窝,只有耐心地听。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瞎说。他不是白痴的爹,就是丑女孩的妈。我在一个小城市做了40年助产士,老了跟着闺女,才到了这里,闲不住,找了这活。孩子和孩子的差别,比人和屎壳郎差别还大。聪明儿和傻瓜蛋,一哭就听得出来。
婴儿室里,孩子都躺在小小床里,光溜溜好像一只只白胖的蚕蛹。我在中间走来走去,拍拍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脚丫,对我特别喜欢的孩子,就捏他们鼻子,逗他们放声大哭。每天可劲地哭一哭,是婴儿的太极拳。
年轻的时候,我负责接生。年纪大了,干不了。接生是费手劲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不行。我留在婴儿室,专门照看刚出生的孩儿。经我手的孩子,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了。他们就像蘑菇早上生出来,到了晚上就跟着妈妈走了,消失了,再不回来。
一个人忙不过来,给我配了一个小姑娘。她不喜欢孩子,为了谋生,只得干这个活。幸好手脚还勤快,我也不特别要求她,一个黄花姑娘,自己也没养过孩子,也就不错了。
有一天,我的婴儿室都住满了,好像一间超级旅馆。小姑娘给孩子们洗澡,这不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但对责任心要求很严。你想啊,孩子从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里剥出来,精光蛋一个,泡在水里,什么记号也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脉就错了。不少官司就是这么种下的。
我们俩分好工。她专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专管解包和捆包,两不耽误。小姑娘给孩子洗着洗着,突然惊叫起来,大妈,您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阴险!
我就笑她少见多怪,一个月娃子,怎么能用得上阴险这词?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好,才赶过去看水盆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瘦弱呆小,小鸡鸡比红头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肤暗得傻锅巴,整个身子就像一截烧枯的树根。这倒没有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这些年虽说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