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知更鸟-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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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恩假装没有听见身后两个黑发舞女的窃窃私语,抿了口艾尔酒,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喝,但也好喝不到哪去,只觉得肚子火燎燎的。他不安地坐在马戏团场外一排木长凳上,这里为提前来的客人提供免费的艾尔酒,当然并不是什么好酒,大概是集市上5个铜币买一大桶的那种劣质艾尔酒。马戏团正在搭建简易舞台,已经进入收尾工作,几个穿着破衬衣的大汉正在外棚上固定劣质的铜框和彩带,这是马戏团的正门,白天看来是很简陋,不过晚上添了烛火就别有一番热闹情趣。
“大人要不要再来一杯?”一个灰头土脸的粗壮大汉正抱着一个木桶向肖恩走来,肖恩连忙放下杯子摆摆手。
大汉把桶抱到肖恩右边的木桌上,一只小黑猫跳上桌子,舔舔大汉的手,大汉摸了摸小黑猫的下巴,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然后把肮脏的上衣脱了,打开挂在树上的一个水袋,两手掬满水,粗暴地搓着脸上的油灰。肖恩略有点尴尬地移开视线,望向身旁左侧的一大束玫瑰,这是他为“知更鸟”准备的礼物,清晨特地在多伦宫的百花园里摘下的,外围的白玫瑰正像她洁白的羽毛,中心的红玫瑰是她胸口的“鲜血”。
他本想着提早来就可以和“知更鸟”多相处一段时间,但谁知当他带着忐忑的心情下马车时,这里就是一片杂乱的场地,马戏团的人都忙着搭建场子,他已经换上了最朴素的衣服,但在那些为生活辛苦奔波的人群中还是那么的扎眼。终于他在各种怀疑的眼神中得到了令他失望的信息:
知更鸟还没到。
“不过晚上一定准时演出。”腰上缠着一条黑蛇的金发女郎笑嘻嘻地补充着,浅色的眸子把他盯得发毛。
肖恩望着玫瑰出神,突然觉得玫瑰远没有早上刚包好的鲜亮,红花瓣的边有点发黑,白色的花瓣也像是沾了一层灰似的。
要不下次再来吧。
可是“知更鸟”的演出场次很少,下次要到什么时候呢?
你可是王储,可以下令要求她到多伦宫为你一人跳舞。
不不,你这个态度太傲慢了。
你以为你态度好她就接纳你了?说不定“知更鸟”是个小子。
该死的,你闭嘴。
你就在这被人笑话吧,要是被人认出了,你就等着吟游诗人把你唱成花花公子吧。
地狱啊,求你闭嘴吧。
肖恩整个人都蔫巴了,打起了退堂鼓,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明明知道王侯家的小姐个个粉雕玉琢,怎么就到这荒郊野岭找个连正脸都没见过的“知更鸟”?明明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娶她,怎么就在艾布纳面前装得那么硬气?
“小伙子就是喜欢幻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想把‘死神岛’的怪物拖出来狠狠揍一顿呢。”肖恩突然想起了伯父尼禄?马尔杰里公爵的话,伯父的脸总是被酒气涨得通红,散发着忧郁的气息,最后死得很不体面,涨白的尸体泡在酸臭的酒桶里,还有一股鱼腥味。
啊,幻想,小伙子,死亡,艾尔酒……
该死的。
肖恩狠狠地灌下一口艾尔酒,肚子里又火燎燎的,然后憋着一股气猛得站起来要走。
“你们这些爵爷可真有意思。”一个宽大的手掌搭到肖恩的肩上,他不由自主地又坐下。
来人还是刚才那个大汉,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领口处还有点金色装饰,应该是今晚的演出服,油灰的脸也被洗干净了,露出了铜色的皮肤,浓厚的络腮胡上还沾着水珠。
“你带这些不中用的刺儿花送给谁呢,小子?”大汉对着那玫瑰吹了个口哨,刚才的那只小黑猫也跳上大汉的怀里。
肖恩平生第一次被当面直呼“小子”,瞪了他一眼,站起来转身要走。
大汉看着他傲气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你这样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爵爷。”
“什么?”
“不过他带的可是蓝色的刺儿花。”
“这不叫刺儿花。”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汉耸耸肩,见肖恩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得意地笑笑。
“……”
“他用蓝色的刺儿花带走了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他把姑娘的尸体带了回来。”大汉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试图捕捉记忆中两人的身影。
肖恩的呼吸有些急促,“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阿波卡瑟里公爵的“浪漫”事迹够吟游诗人唱上一辈子。
大汉摸摸胡子,笑道:“我以为你们这么点大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啊抱歉,人上了岁数就喜欢找人唠嗑。”
“……”
两人一阵沉默,良久,肖恩问:“那他很悲伤吗?”
“诸王在上,我都认不出他是个爵爷了。”
“那你……恨他吗?”肖恩小心翼翼地问,似乎感觉出大汉和那姑娘的关系不一般,瞥了眼他带点感伤的侧脸。
大汉沉默了许久,紫黑的嘴唇慢慢抖动:
“不。”
傍晚,城门口逐渐热闹起来,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城外不远处的一个乡镇小集市正在收获最后一波生意。
这小集市在一条叫“马库里”的长街上,虽是“长街”,其实并不长,一眼就望到尽头处“红阁”妓院的花哨玻璃灯和飘扬的红色绸带。长街一面靠石墙,一面是一排小木屋,木屋不大,装的尽是农家货物,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平时农家小商贩会回两里外的村里休眠。长街不宽,堪堪容下一辆贵族马车的进入,路面皆是大块碎石,雨天更是泥泞不堪。
初入长街,入眼处的摊子上尽是活蹦乱跳的鳟鱼,浑身鱼腥味的小贩们热情地介绍自己的鱼如何吸引了诸王的胃,一个扎着白头巾的老妇人正理论着一条不够新鲜的鳟鱼。继续向里走上一阵就可以闻到梨子的清香味,这会儿正是吃梨的季节,只要花上4个铜币就可以买上一包大香梨。
“孩子,只要4个铜币,你给的太多了。”一个白须老头微微颤颤地把六枚铜币放回艾布纳的手里。
艾布纳把铜币又放回木桌上,随手抄起一个香梨,抹了抹,啃得满嘴香汁,边嚼边说:“这是我的定金,预定下一季的金桔。”
“那还是多了两个铜币。”老头又微微颤颤地拿起两个铜币。
艾布纳突然抬起头,望向老头身后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从刚才起就一直偷偷盯着自己,脸颊的两团红云若影若现。
“身后的漂亮小姐是您的孙女吗?”艾布纳冲着姑娘轻轻一笑,姑娘羞涩地低下了头。
老头闻言,又慢吞吞地转过身,“啊……正是……”
“诸王在上,小姐可真美,我改日再来。”
“啊……”老头慢吞吞地转过身,发现刚才的英俊小伙子已经没了人影,“孩子,你的钱——”
“我来还!”一个黑发小女孩一把接过铜币,朝着艾布纳的消失的地方冲过去。
艾布纳一手提着布袋,一手啃着梨,大摇大摆地走着。只听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顿了一下,一口咬住了梨,一手搭在腰间的匕首上,迅速转身。
原来是个小孩。
“哥哥,你的钱,还你!”小孩的眼睛滴溜溜对着他上下打量了番,然后把钱塞进装着梨的布袋里。
艾布纳愣了一下,随后从钱袋里又掏了一个铜币给小孩,小声说:“不要告诉别人,买糖吃去吧。”
小孩捏着钱,疑狐不决,黑色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艾布纳的衣服,明明和村里的人一样,穿的是长袍马裤,系着粗皮带,“哥哥,你好有钱。”
“……”买个糖就有钱了?
“但是有钱也不能勾引我姐姐!”小女孩突然瞪大眼睛,像只小恶狼。
“……”
“等我有钱了就娶你!”
“??”艾布纳一下子就被梨汁呛住了,看着小孩一脸占有欲,只得揉揉小孩的头,说道:“好、好……”
艾布纳继续向前走着,发现这小孩还跟在后面。
“你干嘛老跟着我?”
“保护你。”
“保护?”
“这里闹鬼哦。”
艾布纳笑了。
小孩感觉受到了轻视,生气地拧了把艾布纳的手臂。
“嘶——劲头不小。”
“我跟你说,昨天夜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女鬼躺在我家的推车上。”
“哦?”艾布纳漫不经心,虽说他已经听说了银弓城有闹鬼的事儿,但他没亲眼见着,不敢妄下结论,何况小女孩这个年纪最爱听鬼怪故事,多多少少会把事实扭曲了。
“她的头被鬼割了。”
艾布纳皱皱眉:“什么?”
小女孩见艾布纳终于有了兴趣,更加激动地说起来:“真的!我亲耳听见剑衣骑士团的人说的,他们都骑着黑色的马,披着黑斗篷,穿着黑靴,最前面的那个叔叔真好看……”
艾布纳想着这事的确严重了,剑衣骑士团中的黑衣代表最高等级,一般不亲自到场。他沉思起来,面色稍稍严肃。
小女孩看艾布纳半天没回应,急忙拽了拽沉思中的艾布纳,大眼睛殷勤地朝着他眨了眨。
“但还是哥哥你更好看啦。”
“……”
“在那之前,厨房突然炸了,我偷偷看见里面有个白头发叔叔,他一直站在一碗水面前做着奇怪的动作,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把碗捧起来喝,但是手总是穿过碗,也就是说他是鬼,”她顿了一下,似乎想以一种古怪的声音来渲染恐怖的氛围,“第二天我去那儿一看,发现地上有好多血!!”
艾布纳看了眼小女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讲什么鬼怪故事。
“你不怕吗?”
“我才不怕!”小女孩自豪地拍拍胸口,继续说,“再说了,那鬼长得也蛮好看的……”
“……”
小女孩还在叨叨着那些鬼怪,艾布纳眼见“红阁”就要到了,门口一个穿着淡绿色吊带的妓女正殷勤地拉客。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支开小女孩,突然小女孩闭上了嘴,一把抓住他的外袍,躲在他的身后。
艾布纳转身看了她一眼,她满眼的惊恐、厌恶、恶心……
“臭蛤蟆。”她骂了一句。
艾布纳转回身,来者竟是银弓城的史言长?费尔南多伯爵,负责带领众史官撰写城池历史,平时会为国王誊写文书,偶尔还会替艾布纳、肖恩这些住在多伦宫的小少爷们讲讲四国史。
地狱啊,每次艾布纳都会听睡着。
奥布里看见艾布纳,眼神略有躲闪,但仅有那么一瞬间罢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发灰的眸子里满是让人猜不透的笑意,胡子刮得滑溜溜的,面颊瘦削,面容干净,唇角微微上扬,齐肩的头发微微发红,在风中柔和地飘逸着。
“下午好,奥布里?费尔南多勋爵。”艾布纳礼节性地欠欠身子。
奥布里轻点头,灰眸子把艾布纳那一身平民衣着扫视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艾布纳?阿波卡瑟里少爷,你这是什么打扮?”
艾布纳耸耸肩,又大嚼一口梨,口齿不清道:“出来买梨方便,还有很多,要不要来一个?”
奥布里那张总是面带笑意的脸流露出了讽刺意味,转身要离开,经过艾布纳身旁时,轻蔑道:“‘他日必将毁于火海’。”引用的是《赤龙圣经》中幼龙对愚蠢人类的警告,他知道艾布纳把这书背得乱七八糟。
艾布纳轻笑一声,嘴里的梨还没嚼干净,囔囔着:“那您可真要注意了,毕竟‘红阁’里的姑娘那么火辣。”
奥布里皱眉瞥了眼艾布纳,艾布纳的眼睛在他的脖颈上若有若无一扫,他略带慌张地拉了拉领口,不自在地离开了。
奥布里走后,艾布纳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瞥了眼小女孩,她还在对着奥布里的背影咒骂着“臭蛤蟆”、“**”。
艾布纳拉了拉她,“行了行了,这么背后说人家不好。再说了,他不是长得挺好看的嘛。”
“但是他老是骚扰我姐姐!”
“……”艾布纳不知道她眼中的“骚扰”和“勾引”有什么区别。
“莫非你也想娶他?”
“不!!!”
【世界初始,混沌无尽,万物之灵皆沉睡无音,神子之魂于淤泥中悲戚。
“我儿,我儿,你为何悲鸣?”神之音穿过混沌,万物的眼皮剧烈抖动。
“我父,我父,我惧于黑暗。”
神把那混沌劈开,光在裂缝中穿行。万物苏醒,皆在啼哭,神为万物一一命名。神子之魂于淤泥中悲戚。
“我儿,我儿,你为何悲鸣?”
“我父,我父,我腹中无物。”
神把那万物的种子撒在淤泥上,“凡是已命名的、你可以随意吃。未命名的、你不可吃、因为他们的魂与你一样。”
神子摘树上的果子、抓河里的鱼充饥,说要睡就睡去了。】
第一幕结束,火光熄灭。
台上一片黑暗,唯有台下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