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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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
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
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
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
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
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
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
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
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
树,而被洪波巨浪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
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
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
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
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
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
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
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
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
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
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
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
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
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
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
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
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
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
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他仰靠在雪白的
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
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
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
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
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
情来了。”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她翻出了一个
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她把笔记本
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他激动地翻着纸
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
到这么厚厚的一本!“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一个青年从棍棒中逃出来。他在首都的一个
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几天里,他抄录了大量的诗词。随后,他想把这些诗词刻在版
上,再偷偷地印出来。他怕万一这个本子被搜查去,他手里就再没有第二份了。但是,他们
单位追查得很紧,他不好进行他的工作。于是他给在外省的父母亲写信,让他们给他打电报
说他们病重,要他回家。电报很快就打来了。他请假回到父母那里,但照样不好进行这桩工
作——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家里被看管得很严。他于是就来到乡下插队的妹妹那里,刻
完了这些诗词。
他听她叙说完这些,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问;“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又诡秘地
一笑,说:
“他昨天险些被水淹死,幸亏你冒生命危险救起了他!”
他吃惊地从床上跑起来,两只手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但立刻又惊慌地放脱
了。他喊着问:“这个人就是张民?张民是你哥?”她微笑着,点点头。他眼睛直勾勾地望
着她,感到心脏在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可怕,激
动使他几乎休克。很久,他才喘过气来,无力地抬起头,问: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兄妹关系哩?”
她坐在他的床边上,手轻轻地摩挲着雪白的床单,说:
“天安门事件后,我哥——噢,忘了告诉你了,他不叫张民,叫苏晶——写了一首赞颂
天安门事件的诗,并且给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欢极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后就压在枕头底下。那天我准备拿给你看,可是突然不见。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
寻,怎么也寻不见。几天后我的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碰见县知青办主任老刘。他悄悄告诉
我,原来诗稿被江风偷去交给县知青办了。你看这个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铺!他并且打听
到诗歌作者苏晶就是我哥,一再叫县知青办查我和我哥的问题呢!老刘说他们把事情压了,
叫我不要声张,并且要我以后多提防着点江风。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闹
出什么事来,也就没给你说……你看江风这东西瞎不瞎!最近听说他那个‘跟得紧’的老子
把他推荐给一位省革委会副主任当秘书!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会常委了。十年前,还只
是省委组织的部的一般干事哩!”“卑鄙的东西!”他听她斜说着,拳头捣着床铺,愤怒地
咒骂着。苏莹的脸上又浮上了那惯有的微笑,望着他,说:“为了防备江风,我和我哥就闹
着玩儿演了这么一场戏!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诗词呢。前天夜里刚刻完,他就
把笔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想你喜欢写诗,就把这送你……”“你们刻诗为什么瞒着我
呢?张民,不,苏晶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信任我吗?”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她解释说,“我哥一来,我就想告诉你,让你也帮着刻——你的字写得好!可
我哥不让,他说怕以后出了事连累你。再说,自我哥来后,你……一直不理人。说!你最近
为哈对我……那样哩?”她嗔怒地望了他一眼,脸通红。
他望着她,心中熄灭了多时的爱情之火,猛然间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嘴唇子颤抖
着,不知该说什么,笨拙着重新统治了他。她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问:
“你真的……爱我吗?”“什么?”“你听静楚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
经把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的两只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串
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欢快地流淌下来……
1979年4月—5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