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戒-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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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昆喊了一声“梅区长”。梅承先的脸回了过来,眯缝起眼睛,朝着张昆这边欢心地笑了笑,接着他站起身来,热情地说,张昆呀,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今天来不了哩。坐,坐吧。梅承先移过一把椅子,让张昆坐下。
张昆说,约好了今天下午,那肯定会来的。梅区长,我也不是白来,我给你带来了惊喜。
梅承先问,惊喜,会是什么样的惊喜呢?
张昆坐下身来说,不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梅承先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的好,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着急,他去打开一边的留声机,精心地选好了一张,很快,留声机的喇叭里播放出一首激情荡漾的管弦乐圆舞曲。梅承先有点神经质地挥动着手打着拍子说,《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是约翰·施特劳斯创作的四百多首圆舞曲中最著名的一首。这样的乐曲只要稍稍静心去听,就能让人联想到天空的深远,海洋的辽阔,你会像一只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青山绿岭之间;你会像一只鱼,无忧无虑地游荡于万顷碧波之上。张昆呀,这首曲子你也一定喜欢吧。
张昆说,蛮喜欢的,只是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我喜欢的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梅承先的手继续挥打着拍子,并且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他说,不错,贝多芬的曲子我也喜欢,一会儿我找出唱片来,放给你听听。张昆,其实今天你来,我有一个更大的惊喜要告诉你,你现在带来的任何惊喜,我想都不可能超过我带给你的惊喜。
张昆以一种困惑的目光望着梅承先,忽然间他觉得这位上司的面孔变得是如此陌生。原本他很想急着告诉梅承先,他找到了那个杀手,他叫夏光奇,可以说不用一分钱,就已经把这个震动上海滩,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江湖杀手收编过来了。收编江湖杀手,这也正是梅承先区长当前要办的头等大事,可怎么梅承先会说他张昆所带来的任何惊喜,都比不上他梅承先带来的惊喜呢?
张昆有些坐不住了,他说,梅区长,那你说说,你带给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我现在就想知道。
梅承先几乎是跳着狐步来到张昆的跟前,他说,张探长,你坐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梅承先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张昆,他的手停止了节拍的挥动,他欢心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是汪精卫的人了。
张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上司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感到全身上下一阵冰凉,怎么就成了汪精卫的人了呢?张昆说,梅区长,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梅承先的手指头很有力的两边摇了摇,说,这么大的玩笑谁敢开,也开不起呀。张探长,张昆同志,我,你,我们今天起,都是汪主席的人了。
这下张昆完全听清了,他的脑子里“嗡”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被炸开了。张昆也知道,近一年来,国民党内部机构包括军统和中统有不少身居要职的人员投奔了汪精卫,而且这种现象还在持续不断的发生,但是他万没有想到,现在轮到了自己的上司,同时也轮到了自己。
张昆的脸色铁青,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梅承先你听着,我张昆绝对不会叛变投敌!张昆说话的时候,已经拔枪在手,枪口慢慢抬起,朝着梅承先的胸口说,姓梅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梅承先两只手掌一拍,发出啪啪地两声响来,他说,张昆同志,我是你的上司,你怎么杀得了我呢?
这时张昆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叫声“昆儿”。
张昆惊慌地急忙转头,只见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门口,张夫人走了出来。张夫人的身后跟着特工总部的队长黄赫民,还有另外四个特务,他们手上的枪都指着张夫人。
张夫人喊了一声,昆儿!
张昆叫道,妈妈,妈妈!
第十九章
张夫人穿着深蓝色的绸缎旗袍,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的羊绒开衫,她的衣服多处弄皱了,头发零乱而松散,嘴唇四周有些乌青,显然在那间小屋子里关着的时候是吃苦头了。张夫人看到了她的儿子,眼前一片悲哀,但这只是瞬间的事,转而张夫人就笑了,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温馨。而这之前她一定以为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现在看到儿子了,她好是满足。张夫人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瞟了一眼梅承先,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回到张昆的脸上来,母亲的目光矜持而骄傲,张昆读得懂母亲的心思。
留声机的音乐继续在响,仍然是那首《蓝色多瑙河》,梅承先的手挥动了两下,仿佛是站在了胜利者的舞台上。
梅承先说,张昆同志,你就把枪放下吧,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用枪指着我,干什么事,我都是自愿的,你也应该跟我一样。
张昆愤怒到了极点,他说,姓梅的,你也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我的事我自己来承担,跟我妈妈没有关系。张昆双手持枪,继续对准着梅承先,大声说,梅承先,你现在就把我妈妈放了。
梅承先的身体跟着留声机的乐曲抖动了几下,他说,张昆同志,你的母亲我只是请她过来坐坐,有些话嘛,我得当你跟你母亲的面谈才行呀。你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把您的母亲怎么样呢?多虑了,你多虑了。张昆,你还是把枪放下吧,放下枪,大家都安全,作为你的顶头上司我不想发生任何意外。
张昆举着枪说,姓梅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梅承先说,都到了这种时候,你不信也得信了。梅承先很得意地转动一下头,看着张夫人那边。
张夫人喊了一声,昆儿,你不能放下枪!
黄赫民用枪管使劲在张夫人的头上戳了一下,狠狠地说,死老妈子,叫你儿子放下枪!叫他放下!
张夫人的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接着又站直了,挺起胸脯来。
张昆叫了起来,黄队长,你要再敢动我母亲,我要你们全都死在这里!
梅承先仿佛不理睬这里发生的事了,脚尖点着音乐的节奏,身体一弹一弹,跟抽筋似的。黄赫民朝着张昆这边阴险地笑了笑,手往后一伸,一个特务拔出一把匕首来,递到黄赫民的手掌上。
现在,黄赫民将匕首横在张夫人的脖子旁边,他对着张昆这边说,张探长,再不放下枪,我就要你见见血了!
张夫人大喊,昆儿,你不要管我!放下枪,你也就没有命了!
那把明亮锋利的匕首架在母亲的脖子上,张昆岂能看得下去,这个世界上,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可以被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让母亲受到伤害。张昆决定放下枪,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张昆举着枪对梅承先说,梅承先,我如果放下枪,你必须放我母亲走。
梅承先嘴里吹出一口气来,得意极了,他说,张昆兄弟呀,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嘛,我不会伤害她的。你还要我说什么呢?我再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呀。
张昆手臂往回一收,手枪在手指上旋转了两圈,再一抬腕,枪往前扔了出去。梅承先接住枪,扔到一边的书桌上去。张昆正要走到母亲的身边去,两名特务举着枪迎过来,警告他站着别动。
张夫人望着儿子,她好生绝望,眼里有泪水闪动。张昆朝母亲笑了笑,他说,妈妈,你放心,有昆儿在,不会有事的。
梅承先去把留声机的音量调小了一些,他回过身来说,谈话嘛,就得有一个像样地方,有了一个和谐的氛围。看看,这样多好。张昆,你坐。张夫人,您也请坐,我们需要的是谈话,谈清楚了,大家还是一家人嘛。
张昆和母亲分别坐在了两张椅子上,他们的身后都有人用枪指着。张昆突然心里一阵发紧,一股冷气从嘴里抽了进去,他想到了小夏,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小夏这个时候应该到了。
一辆黄包车在一家钟表修理店的门外街边停下。小夏坐在车上,他抬起眼来,确定是这家钟表店,应该不会错了。小夏的手上拿着那包彩儿送给他的五香豆,他边吃着豆子边下车,付过车费之后,摘下头上的礼帽来,心情舒畅地朝着车夫行了一个弯腰礼,车夫有点受宠若惊,拉着空车就跑了。
小夏迈出步子正朝店铺去,这时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店员正在给店铺上门板,这大白天的,怎么就关门谢客了呢?小夏的眼睛两边又去看看,这附近也就这么一家修理钟表的店铺呀,肯定没有走错地方。小夏快步走到店门口来,男店员已经装上最后一块门板,露出一个脑袋朝着小夏,说,哎呀这位先生,今天店里有点事,要修理钟表,请您明天来吧。小夏把嘴里的五香豆咽进去,他说,我,我不是来修钟表的,我是找人的。店员说,找什么人呀,这里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吧。这时候小夏突然想起来了,进门是要有暗号的,张昆告诉过他暗号,他已经在心里背了好几十遍了。小夏清了一下嗓门,说,请问劳力士手表这里修吗?店员一听,问道,哪一年的?小夏说,1911年。店员点了一下头,抽起门板,让出道儿,小夏走了进去。店员把门板重新装好,回到小夏的面前来,此时小夏正在打量着这家修理钟表的店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五花八门的钟表。
店员说,把手举起来。
小夏有些吃惊,这恐怕过分了点吧,凭什么要举起手来。
店员又说,举起手来,同志,这是例行公事。
那声同志叫得还是蛮亲切的,小夏似乎明白了,举起一只手来,另一只抓着五香豆纸包的手也随之举了起来。男店员很专业,双手从小夏的脖子处贴着身体往下摸索着,摸到小夏的腰间时,小夏有些痒,差点笑出了声。男店员掀开小夏身上的风衣,沿着腰上又摸了一遍,接着两只大腿的裤管都认真地摸过了。男店员又提起小夏的一只脚,脱掉脚上的布鞋,手在鞋里摸了摸,另一个脚上的鞋子也同样摸了一次。最后,男店门拿起小夏头上的礼帽,接着礼帽又戴回小夏的头上了。
店员说,可以了。手指了一下店铺的后门。小夏嘿嘿一笑,抓起纸包里的一把五香豆塞到店员的手上,亲切地说,同志,吃吧,这城隍庙的五香豆味道好得很,不比我们南京老家的状元豆差。
小夏吃着五香豆,推开了后门,走进去。
后院的天井收拾得很干净,小夏看到天井一侧有个旋转往上的楼梯,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楼上有留声机的音乐声传出来,小夏认真地听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支国外著名的圆舞曲,记得大前年,他的小妹从大学的老师那里借来了一台留声机,还有很多唱片,其中就有这首曲子。此时小夏很想念他的小妹,如果小妹没有死,应该跟那位美国的英语老师结婚了。现在听到这支圆舞曲,小夏的内心深处不由一阵悲伤。
小夏由窄小的楼梯往上面去。他很快就站在了房门口。屋子里面的音乐继续传出来,难道张大哥让他来这里,是要参加组织上举办的舞会吗?小夏这样想着,手去门上敲了三声。
双扇门往里拉开了,小夏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这时两把手枪一左一右地顶住了他的脑袋,接着那名男店员跟着进来,顺手把门关上了,店员手上也提着一把手枪,在后面顶着小夏。
小夏惊呆了,他毫无准备,他完全懵了。
小夏的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他看见了张昆和张夫人坐在椅子上,他看见了双手正在打着拍子的梅承先,看见了黄赫民和另几名穿便衣拿着枪的男人。小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
张昆见到进门的小夏,他的脸上很茫然,茫然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讥讽和嘲笑。张夫人看到小夏的时候也一眼认出来了,在唐公馆见过,在自己家里也见过,小夏还用拍子就那么一挥,打下了一只空中的苍蝇呢,只是张夫人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小夏。
那个男店员朝着梅承先那边大声说话,梅老板,已经搜查过了,这个人身上没有带武器。
梅承先看了一眼门那边站着的小夏,接着眼睛落在张昆的脸上。梅承先问张昆,张探长,这个人是谁?
张昆说,我不认识。
黄赫民是认识小夏的,黄赫民说,张探长,这个人你怎么会说不认识,他是唐公馆的人,是唐爷的徒弟呀。
梅承先哈哈一阵大笑,他双手舒展,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走到了小夏的身边来。梅承先围着小夏的身体转了一圈,嘴里说,好,好啊,我知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张昆同志要带给我的惊喜。梅承先身体往后退出一步远,抬手指着向小夏,这个人,肯定就是张昆同志收编的那名江湖杀手。张昆呀张昆,这事办得好哇,你可是给了我梅承先一个最圆满的答复。张昆呀张昆,你这回算是立了头等大功了!宪兵司令部和特工总部都应该专门为你们的到来开庆功宴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夏的脖子粗了,脸孔红了,他朝着张昆大叫起来,张昆你这个浑